风声(第三章四)
时间:2014-11-15 作者:麦家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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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田香也是这般感想的,虽然他晚上的角色不宜抛头露面,但下午他是抛够了头面的。下午他的任务是回部队去给老鳖做情报,三下五除二,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无非就是在老鳖身边漏两句话而已,不难的。难的是烟花女那边的补漏工作,必须要提审她,知道她家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然后才能通过她身边的人来想办法,寻求补漏方案。 如前所述,烟花女子是昨天晚上被捕的,按理王田香早应提审过她。但她身上的纸条如晴天霹雳,没商量地把王田香一下推到老鬼面前,忙得不可开交,人一直耽在裘庄,连部队都没回过,自然无暇审她。下午提审她,见了人,王田香简直是发现新大陆了。尽管变化很大,昔日披金戴银的富贵太太装扮成一个轻佻的烟花女,但王田香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钱虎翼的姨太太:二太太!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小,也真是奇妙。二太太的出现,令王田香一下子暗想到钱虎翼的跟头是栽在谁身上的啦,肯定是这个身心不一的二太太嘛。他知道,以前钱虎翼对二太太是情有独钟的,哪想到她居然是个共党。这个意想不到的新发现,让王田香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迷航的水手刹那间遥望到久违的陆地线一样。 不是说钱虎翼一家人都死了,怎么还有个二太太? 是这样的,因为二太太的名分不正,没入住裘庄。毕竟是当了堂皇司令,把持一方,形象问题很重要,钱虎翼在举家搬迁裘庄时,没有把二太太带进庄。王田香想,二太太可能就是为此对钱司令怀了恨,然后伙同裘家后人,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送上了黄泉路。因为二太太没住在裘庄,案发后也没人怀疑她——虽然钱家人都死了,独她幸存。现在看来很显然,二太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把钱司令一家老少都送上了黄泉路。 最毒妇人心。王田香没想到,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二太太长着颗蝎子心! 因为是二太太,很多事情问都不要问了,比如她住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这些王田香本来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关键她是钱虎翼的女人,做补漏工作太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了!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二太太一定参与了谋杀活动,但把她说成参与又何妨呢?于是,王田香带了两个警察,熟门熟路地来到二太太公寓,翻江倒海地搜查,把老佣人吓坏了。记者的消息真灵通——当然是王田香通的风,一下来了好几拨,王田香不厌其烦地答记者问,风光无限。当天傍晚,二太太的几张照片被当地两家晚报刊登,危言耸听的通栏大标题,让全城人都知道,伪钱司令一家的命案终于水落石出,案犯锒铛入狱……入狱了当然不能跟组织上联系了。 王田香就这样出色完成了补漏工作,非常精彩,博得了肥原高度表扬。 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后,王田香又得意洋洋地打起了小算盘:如果略施小计就把老鬼吓出来了,岂不是他的功劳?就这样,趁肥原在楼外楼用餐之际,他擅自把二太太秘密带来裘庄,让她在会议室与各位打了个照面。 干吗? 认人呗。 认老鬼! 他给二太太数出一大堆诱惑和许诺,只要二太太的一个字:他!或者她! 二太太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以一个不知道对付他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和许诺,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无动于衷。无可奉告。他的小算盘就这样付之东流,珠落满地。一团糟。白忙乎。二太太是什么人嘛,敢在太岁头上拉屎屙尿的人,哪里是可以随随便便摆平的。王田香私设公堂,想搞什么速战速决,显然是高兴过了头。乐极生悲。知道肥原即将从楼外楼带家属们来眼见为实,他只好草草收场,遣人把二太太送回城里,将吴志国请上主席位,自己退居边缘。总之,他的小算盘打不成,也只好帮肥原打大算盘了。在肥原的大算盘上,他在会议桌上只是一个负责保安的二线人员,自然坐不了主席位。主席位理所当然是吴志国坐的,人家是一部之长,官高一级压死人呢。 这会儿,王田香从窗户里看到司令带着家属们(包括他自己老婆)乘车而去,即急煞地出了门,去找肥原了。肥原送走人后,回楼里去取了点东西,叫上一个兵,陪他出了门。王田香看肥原出门了,以为他一定是要来这边开会,便小跑着去迎接。但肥原却没往这边来,而是径直朝外院走去,叫王田香纳了闷,不知他要去做甚。他追上去,向他报告说,他们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去开会。 肥原说:“开什么会,我有事,明天吧。” 王田香问什么事,肥原不答,只说:“你也跟我走吧。” 王田香看肥原手上拎着一袋什么东西,问他去哪里。肥原不答,只说:“走吧。” 一走,走出了院子,来到西湖边。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对岸南山路和湖滨路上的灯火,把西湖衬得更黑。黑沉沉的,不像湖面。像一块天幕一样的黑布,大而无边,飘飘忽忽。王田香在黑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肥原往前走,肥原竟是走得那么快,像个鬼似的,黑暗中照样走得路熟脚轻。 约走了有一里多路,肥原才停下来,停的地方居然有一座坟茔。在湖边。在湖水的拍打下,坟墓像在幽幽而动,令人悚然。肥原却像回了家似的,亲切地绕着坟墓走了一圈,这边摸摸,那边收拾一把杂草。完了,他从袋子里取出带来的东西:是几扎纸钱和蜡烛、蜡台什么的,看样子是要上坟。 “你要上坟吗?”王田香忍不住问道。 “嗯。”肥原不言而答。 “这是谁的坟?” “一个叫芳子的年轻太太。” “你认识她吗?” 肥原沉默好久,冷言道:“你问得太多了。” 上完坟,肥原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经过招待所时,主动要进去喝酒。一喝就是几个小时,回来时,夜亦深,人亦醉,幽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四周,清冷的样子,像是落了霜。肥原醉得稀里糊涂,一时不知这究竟是霜还是月光。不过,肥原酩酊地想,霜也罢,月光也罢,都预示来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