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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穿过中关村(3)


  现在才真正开始,旷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别,酒杯碰得决绝悲壮?喝?喝?两瓶下去她就只会说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没事吧你?”敦煌说?
  “没事,喝?喝?”旷夏嘴里像含了个鱼丸子?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说好,现在就送你回家,一边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对嘴喝完了?还好,旷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里,一说敦煌就知道了?三个月前,他对海淀这一带和老北京一样熟悉?她住芙蓉里西区一个一居室的房子,三楼,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楼,开了门发现满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条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贴着纸签,注明欧美?印度?韩国?日本?武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级”和“毛片”字样,旷夏在床上闭着眼说: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让她忍一忍,等把水烧开,旷夏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敦煌端着水杯在一把旧木椅子上坐下,等水凉下来?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旷夏身底下的大双人床,大家伙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旧电视机和一台八成新的影碟机,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东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准确地说,这一夜他该到哪里去安顿自己?听着旷夏的小呼噜,敦煌突然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个窝都没有?他在北京两年了,就混成这样,静下来想想,还真有点心酸?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块四毛钱?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过去?
  敦煌一筐筐找,没找到毛片,连张名副其实的我该死也没找到,只有“情色”片?看封面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虚张声势,很可能整部片子里就露那么一下子?最后找到一部应该会黄的碟,《色情片导演》,打开影碟机和电视,在静音状态下悄悄看起来?看了半截还没有激动人心的场面,敦煌兴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等他猛然醒来,碟片已经放完了?
  此刻凌晨两点半?他把电视和影碟机关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旷夏蜷缩在床的另一边像只猫,呼噜声没了,被子跟着呼吸起伏?敦煌想,随他去了,从背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呢子大衣,谨慎地躺倒在那张双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条狗?大衣拉过头顶,世界黑下来?他的夜终于来到了,他想挠挠下巴上的一个痒处,手伸到一半就睡着了?
  
  3
  
  醒来时敦煌先感觉到眼前有光,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悬着另外两只眼,还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接着清醒过来,那是旷夏,他睡在别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松柔软的被子?敦煌尴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来,旷夏用嘴制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点点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个过程他们只说了一句话,旷夏说的,旷夏说:“踩着我的脚?”
  当时敦煌手脚忙乱?他看过不少毛片,在梦里也排练过很多次,但真刀真枪动起来,敦煌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沉在黑暗里无法调遣?旷夏帮了他,一只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说“踩着我的脚”?敦煌踩到了她的脚,就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和办法,意识逐渐回到了大脑里?敦煌越来越清醒,片子上和梦里的经验转变成现实?他看见旷夏眉毛像绳索拧在了一起,咬牙切齿的模样比受难还痛苦?她毫无规律地抖成一团,但除了那句话她一声没吭?
  敦煌从旷夏身上滚下来,身心一派澄明,无端地觉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风是蓝的,无端地认为现在已经是蕙风和畅,仿佛屋顶已经不存在,沙尘暴也从来没有光临过北京?两个人都不说话?床头的(又鸟)眼闹钟嘀嗒嘀嗒独自在走?
  “我好看么?”过了很久,旷夏说?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旷夏又问?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样大,”旷夏幽幽地说,“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觉得对不起身边的这个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是个,办假证的?”
  “哦,办假证的?我卖盗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听见她笑了两声?敦煌又说:“我刚出来,从,就那里?”
  旷夏没像他想象的那样惊叫一声,她只是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语气词,“哦?”然后说,“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头看看她,还是克制住了?她继续说:“旷夏是给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仿佛有一条尖利的线从小腹往上蹿,闪亮地开了他的膛?他说:“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孩子?男朋友姓旷,我叫夏小容?”
  敦煌觉得不能再这样漫无边际地躺下去,起身开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裤带没勒好就往卫生间跑?他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出来时从裤兜里掏出了所有的家当,二十二块四毛钱?经过客厅的小方桌时,把钱压在了烟灰缸底下?放好钱,透过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玻璃窗,他看见名叫夏小容的旷夏正侧着脸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说?
  敦煌倒了水端过去,说:“热?”
  夏小容从被子里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伤害,“有!”他说,“在北京?”当然他没有,但他觉得应该说有?说有的时候他想到了进去时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宝,嘱咐他出来了就去找七宝,照顾好她?对七宝敦煌一点都不熟,只见过一个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保定屋里出来,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说,那就是七宝,也是做假证的?此外没说?没说他也就不去问?
  “好看么?”夏小容继续握着他手,说话的口气像他妈?
  “还行,看着能吃下饭?”
  夏小容缩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体带着被子一颤一颤地抖?等身体和声音平静下来,她才说:“你站在客厅里的时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妈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说,“有时间带给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哪?”
  “只要在北京,总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敦煌没吭声?
  “我们吵架了?他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意思,”夏小容继续说,“老想着回家,想着生个小孩过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作品集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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