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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穿过中关村(20)


  敦煌挑碟的时候想,真他妈开了眼了,然后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小打小闹的卖碟人是多么可笑?他把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全装满,吃力地拎着它们走过光盘山时,觉得自己更可笑了?一背包一提箱,十头牛一根毛而已?当初旷山一定也有相同感受,所以刺激了几次,他就拼了命要开一个音像店了?
  这里的光盘价格比“寰宇”还便宜,敦煌后来都在这儿进货?风声有点紧,他尽量不在大街上招摇,免得撞到警察和城管的枪口上?而是过几天就把过去的几个点走一圈,像北大的学生宿舍?长虹桥的那栋大楼,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单位,都是见缝插针,打完一枪赶快换地方?另外就是偶尔电话联系的散客,都是老主顾?哪一天感觉不对了,就待在家里看碟,或者陪七宝逛街?也会陪七宝去送货,假证生意好像也不景气,七宝干活有一下没一下的?他们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在一起的时候不坏,见不着人影的时候不好?七宝觉得这样好,别捆一块儿过日子?
  敦煌一直没去找旷山喝酒,不想听他诉苦?有一次旷山打电话给他,说夏小容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啦,他就躺在床上想象显山露水是什么样子,更不想去看他们了?旷山喘了几天气,就和夏小容一起卖碟,照他说的,重新积累,早晚东山再起?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敦煌都觉得没劲,天热了,出来进去都不舒服?外面阳光鼎沸,白花花晃得人气短;小屋也开始热,墙顶都薄,太阳一晒就透?小屋就像个温度计,外面温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着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虑,觉得生活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七宝也懒得往他的小屋里跑,觉得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俩人见面自然就少了?偶尔打个电话或发发短信,仿佛也就为了证明对方还都活着,就在零散的电话和短信里,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就过去了?
  生活倒因此重新变得简单,敦煌得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到碟片上来,看和卖?新找了几条线,卖得都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安全?这也是保定临走时告诫他的,进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干?敦煌偶尔也能在马路边或者超市门口看到夏小容,肚子已经颇具规模,按照月份和大小推算,应该是个双胞胎?如果是双胞胎,哪一个叫旷夏呢?夏小容面前是一个不大的碟包,跟客人说话时常往旁边看,旷山坐在远处抽烟像个闲人,脚前放着一个密码箱?这狗东西被吓怕了,把挺着肚子的夏小容推到前面来?
  那天凌晨四点他被手机吵醒,电视屏幕上一片蓝,碟片放完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七宝被抓了?敦煌问你是谁?对方不说,只是说,一起抓了十几个姐妹?敦煌就明白了,他都奇怪自己竟能有如此冷静的反应,他说,要多少钱?女声说,五千,一般都这个价?挂了电话敦煌才想起来,这声音是骨感美人的?他早该看出来她们是同行,看来她躲过了这一劫?五千?敦煌手头的钱大大小小加起来只凑够一半,只能找夏小容和旷山?他到芙蓉里把他们叫醒,只说借钱,急用?旷山还想再问,被夏小容剜了一眼?
  旷山说:“那钱说好明天去进货的?”
  夏小容说:“迟两天会死啊?”
  旷山不情不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钱来?敦煌没理他,只跟夏小容说了声谢谢?
  早上七点敦煌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笔录做完?敦煌说,他从外地赶来,不容易,希望能早点把人带走?领导说,都一样,这种烂事谁也不想拖?作决定的时间很短,价钱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五千?交了罚款就可以领人?敦煌站在门口,看见七宝头发凌乱地跟在警察身后走过来?一直到敦煌面前七宝也没抬头,就低头站着?敦煌把她垂在前额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花园村,骨感美人开了门,看见他们什么也没说,进自己房间了?七宝躺到床上,点了一根中南海,敦煌一把夺过来扔到了窗外?
  “钱,钱,要那么多钱干吗?”敦煌终于忍不住了,“陪葬啊?”
  “没钱怎么活?”
  “活不下去不能走么?非要赖在这里?”
  然后两人都沉默?骨感美人的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声音,这次是男人在叫?
  敦煌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他们搬到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租的一居室?七宝用过去的积蓄还了钱?新家收拾好了,敦煌前前后后看一圈,说好,就这样?这是六月底,接下来是七月和八月,北京的天先是热到了头,然后开始逐渐凉爽?在这个八月,敦煌和七宝各长了一岁?敦煌二十六了,七宝二十四?他们选了俩人生日的中间一天,买了一个小蛋糕,切开来一人一半吃了?七宝做了几个菜,喝了几瓶啤酒,就算庆祝过了?
  敦煌说:“咱俩加起来已经过了半辈子了?”
  “就你那身板,”七宝开他玩笑,“上了床半场足球都踢不下来,我看大半辈子都过了?”
  “过了就过了,只要高兴,过一天算一天?”
  这个八月里他们前所未有地快乐,该经过的也经过不少了,两个人生活透明起来的感觉很好?生意也不错,盗版碟和假证都好卖?敦煌发现,八月里我该死和毛片相对来说更好卖?他问七宝,是不是天要凉快了,男男女女就想学坏了?当时他们在床上,七宝翻到他身上,说,你问问你自己就知道了?敦煌说,哇,泛滥成灾了?他说的是七宝这条河泛滥成灾了?
  一天下午,敦煌在卖碟时听见有人叫他,是旷山,左手是夏小容的碟包,右手是他自己的密码箱?夏小容挺着大肚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打了招呼,旷山把夏小容的碟包在两米之外打开,跟敦煌说,咱们邻一回摊?
  夏小容说:“七宝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敦煌说,“还办她的假证?你们呢?”
  “刚领了证,他托老家的朋友帮着办的?”
  “结婚了?祝贺祝贺,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都老夫老妻了,”旷山摸着夏小容的肚子,“还玩那花样干啥?呵呵,要当爹了?”
  夏小容打一下他的手,满意地摸着自己肚子,两个酒窝里都散发出温暖的奶香味?旷夏还没出生,她做娘的感觉早早就到位了?
  敦煌低头翻看一张碟,听见旷山的手机响了?旷山对着手机说:“已经到了?好?好?”
  大约五分钟,两个穿大裤衩染红毛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旷山打了个响指?旷山对敦煌笑笑?我先过去一下,有点生意?他就带着红毛们走到十几米外的雪松底下?旁边是正在修建的地铁的工地,铁的挡板?一个不规则的土堆子,以及一条通往另一条街道的小路?敦煌知道这家伙又弄到一笔大生意?他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艳羡,只在转身的时候,用眼睛余光看见旷山正蹲在地上打开他的密码箱,两个红毛伸着脑袋围在他身边?他们在翻看,然后合上箱子,开始小声说话?头碰头说了好一会儿?


作品集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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