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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沈从文)(2)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这里,他会哭。”阿黑说这话,头也不抬,不抬
头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气生来是这样,劝他吃东西就
摆头,说不饿,其实,他……”五明不愿意听下去了,大声嘶嚷,说非去不行,且拖了姑
妈手就走。

    姑妈自然起身了,但还要洗手,换围裙。“五明你忙什么?

    有什么事情在你心上,不愿在此多呆一会?”

    “等你吃!还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妈这几天把钱已经输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账房去拿。”

    “五明,你近来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我还疑心你是要姑妈做媒,才这样
殷勤讨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妈。”阿黑说了仍不抬头。五明装不听见。

    姑妈说,“要我做什么?,姑妈是老了,只能够抱小孩子,别的事可不中用。”姑妈
人是好人,话也是好话,只是听的人也要会听。

    阿黑这时轮到装成不听见的时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声,五明则笑。

    过了不久剩阿黑一个人在家中,还是在纳鞋想一点蠢事,想到好笑时又笑。一个人,
忽然象一匹狗跳进房中来,吓了她一跳。

    这个人是谁,不必说也知道。正如阿黑所说,“劝他吃摇头,无人时又悄悄来偷吃”
的。她的一惊不是别的,倒是这贼来得太快。

    头仍然不抬,只顾到鞋,开言道:

    “鬼,为什么就跑来了?”

    “为什么,你不明白么?”

    “鬼肚子里的事我哪里明白许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办法,是扳阿黑的头,对准了自己;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口对口。他做
了点呆事,用牙齿咬阿黑的唇,被咬过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只右手,
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经一望到,缩了转去,摩到自己的耳朵。

    这小子的神气是名家画不出的。他的行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这东西写得出。说到
这个人好坏,或者美丑,文字这东西已就不大容易处置了,何况这超乎好坏以上的情形。
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吓,凡事见机,看到风色,是每一个在真实的恋爱中的男子长处。这
长处不是教育得来,把这长处用到恋爱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说,要五明这时来做诗,自
然不能够。但他把一个诗人呕尽心血写不成的一段诗景,表演来却恰恰合式,使人惊讶。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们不见到你,会笑。”

    “因为怕他们笑,我就离开了你?”

    “你不怕,为什么姑妈要你留到这里,又装无用,不敢接应?”

    “我为什么这样蠢,让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这时他们哪里会想不到你是到这里?”

    “想!我就让他们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抢了,丢到麻篮内去,他要人搂他的腰,不许阿黑手上有
东西妨碍他。把鞋抢去,阿黑是并不争的,因为明知争也无益。“春官进门无打发是不走
路的。米也好,钱也好,多少要一点。”而且例是从前所开,沿例又是这小子最记心好的
一种,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两种情形下,总之是无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说如
了五 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换了样子,她在施舍一种五明所要的施舍了。

    五明说,“我来这里你是懂了。我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场上去请抱斗卖米的经纪抱你一天好了。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

    “我这腰是为你这一双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点力。五明的话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听来简直有点讨嫌,所谓说话
的冤家。他觉到阿黑用了力,又说道,“姐,过一阵,你就不会这样有气力了,我断定你。”


    阿黑又用点力。她说,“鬼,你说为什么我没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说了,因为两只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从阿黑身后回过
来摸阿黑的肚子。“这是姑妈告我的。她说是怎么怎么,不要怕,你就变妇人了。——她
不会知道你已经懂了许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时是深怕有人听的。——她说只要三回
或四回(五明屈指),你这里就会有东西长起来,一天比一天大,那时你自然就没有力气
了。”

    说到了这里,两人想起那在梦里鼓里的姑妈,笑做一团。

    也亏这好人,能够将这许多许多的好知识,来在这个行将作新郎的面前说告!也亏她
活了五十岁,懂得到这样多!但是,记得到阿黑同五明这半年来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
明白这是怎么一种笑话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来把她变成妇人吗?

    五明是要姑妈指点,才会处置阿黑吗?

    “鬼,你真短命!我是听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听。”

    “鬼!你这鬼仅仅是只使我牙齿痒,想在你脸上咬一口的!”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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