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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桃(2)


 
  总之,这次戏子是又被接到秦家来了。初回来时也还风平浪静,但过不到半月工夫,便是旧恨添新恨,左一个“女戏子”右一个“女戏子”地骂着,女戏子便又恢复了奴隶不如的生活。一切最辛苦最龌龊的事情都由她来作,然而白日只吃得一碗冷饭,晚上却连一点灯火也不许点。男主人屈服在二姨奶奶的专横之下,对一切事情都不敢加一句可否,二姨奶奶看透了这个女戏子的弱点──她忠厚,她忍耐,于是便尽可能地在她的弱点上施以横暴。可怜这个女戏子不接近男人则已,一接近到男人便是死灰复燃,她又在做着好梦,她知道她还年轻,她知道她还美丽,她仍希望能从自己身上结出一颗果子来。希望与痛苦同时在她身上鞭打着,她的身体失掉了健康,她的脑字也失掉了主宰。女人身上特有的一个血的源泉已告枯竭,然而她不知道这是致命的病症,却认为这是自己身中含育了一颗种子的征候。她疯了。她看见人家的小孩子便招呼“我的儿子”,又常常如白昼见鬼般说她的儿子在外边叫娘。你知道当年我们赁居的那人家是有一个小孩子的,这便是她拿着点心糖果等曾到我们那住所去的原因了。她把那个小孩子当作她的儿子,于是惹得我们的房东太太笑骂不得。假设我们当时不曾离开那个住所,我们一定可以看见那女戏子几次,说不定我们还能看见她的下场呢。
   
   是柳叶桃开花的时候。
   
   这秦姓人家有满院子柳叶桃。柳叶桃开得正好了,红花衬着绿叶,满院子开得好不热闹。这些柳叶桃是这人家的前一世人培植起来的,种花人谢世之后,接着就是这家业的衰谢。你知道,已经衰落了的人家是不会有人再培植花草的,然而偏偏又遇到了这么一个女戏子,她爱花,她不惜劳,她肯在奴隶生活中照顾这些柳叶桃。她平素就喜欢独自在花下坐,她脑子失掉了正常主宰时也还喜欢在花下徘徊。这时候家庭中已经没有人理会她了。她每天只从厨房里领到一份冷饭,也许她不俄,也许饿了也不吃,却一味用两手在饭碗里乱搅。她有时候出门找人家小孩叫“我的儿子”,有时候坐在直己屋里说鬼话,有时竟自己唱起戏来了─一你不要忘记她是一个已经成名的花衫──她诅咒她自己的命运,她埋怨那个秦姓的男子,她时常用了尖锐的声音重复唱道:
   
   王公子,一家多和顺,
   
   我与他露水夫妻─一有的什么情……
  
   其余的时间便是在柳叶桃下徘徊了。她在花下叹息着,哭着,有时苦笑着,有时又不断地自言自语道:
   
   “柳叶桃,开得一身好花儿,为什么却永不结一个果子呢?……”
  
   她常常这样自己追问着。她每天把新开的红花插了满头,然后跑到自己屋里满脸涂些脂粉,并将自己箱笼中较好的衣服都重重叠叠穿在身上,于是兀自坐在床上沉默去了。她会坐了很久的时间没有声息,但又会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高唱起来。有时又忽然显出恐惧的样子,她不断地向各处张望着,仿佛唯恐别人看见似的,急急忙忙跑到柳叶桃下,把头上的花一朵一朵摘卸下来,再向花枝上连缀,意思是要把已波折掉的花朵再重生在花枝上,她用颤抖的手指缠着,接着,同时又用了痴呆的眼睛向四下张望着。结果是弄得满地落花,连枝上的花也变成枯萎了,而自己还自言自语地问着:
   
   “柳叶桃,开得一身好花儿,为什么却结不出一个果子呢?……”
  
   她一连七八日不曾进食,却只是哭着,笑着,摧折着满院子的柳叶桃。最后一日,她安静下去了,到得次日早晨才被人发现她已安睡在自己床上,而且永久不再醒来了,还是满面脂粉,一头柳叶桃的红花。
   
   你还愿意知道以后的事吗?我写到这里已经回答了你十几年着一个问题:“怎么回事呢?哪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就回答你:“是这么回事。”以后的事情很简单:用那个女戏子所有的一件斗篷和一只宝石戒指换得一具棺木,并让她在X城外的义冢里占了一角。又隔几日,她的种田的爸爸得到消息赶来了,央了一位街坊同到秦家门上找少爷,那街坊到得大门上叩门喊道:
   
   “秦少爷,你们××地方的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咱不懂什么叫客人!找少爷?少爷不在家!”
  
   里面答话的是二姨奶奶,她知道来者是女戏子的爸爸?
   
   这位老者到哪里去找秦少爷呢?他可曾找得到吗?我不知道,就连那个告诉我这事的人也不知道。
   
   这便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一切。然而我心里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我不愿意说我现在是为了人家的事情——而且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一而烦忧着,然而,我又确实觉得这些事和我发生了关系:第一,是那个向我告诉这事的人,也就是和那秦家有着最密切关系的一人。现在却参加到我的生活中来了,而且,说起这些事情,我又不能不想起当年我们两人在X城中的那一段生活,我又禁不住再向你问一句话:
   
   “我们当年那些五颜六色的奇梦,现茬究竟变到了什么颜色?”
  
   一九三六·一.



作品集李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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