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4)
时间:2014-09-25 作者:鲁敏 点击:次
东坝人对于神鬼,宽容而灵活,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种种仪式,他们自是谨严执事,但于结果,并不当真追究。日常祷告亦是如此,如若灵验,欢喜不尽;倘使不灵,也无恼怒。 于是,三爷想了一想:“我看,你原样儿放在身边是一套;另外我扎成纸活儿,烧化了再一套。这样,怎么都不会错了。” “可不是,瞧我这笨的!那就说好了,到时你得替我另外做这三样细活儿:扎个水烟壶、扎双布鞋外加一把时令庄稼……”彭老人顺手摸摸他手边码成垛子的木板,略有些羞惭:“不过我也不是光为这事来的,主要,是来瞧瞧咱的桥……” 10. 一个夏天过来,有了众人零打碎敲的帮忙,加之彭老人日日不舍,这木桥,其构件似乎也弄了个大概齐——大半人高的丫形木桩共七对,木条拼成的大宽板子结结实实,足有二三十块。可这到底不是搭积木,那河水又总在河里,总在流着,怎么个安放下去呢?放下去会不会又被冲走呢? 妇女孩子们不懂,只乱出主意。男人庄稼汉们,都是外行,也没个主张。彭老人丢了几块砖到河中心,看那水花的大小,听那落底的动静。他想了一想,最后拿出个大主意:等冬天吧,水枯下去一些,咱再下桩。 众人一想,也对,一个个笑嘻嘻的,无限乐观起来,一边往那空荡荡的河上瞧。可不是,瞧这夏季里河水肥的,绿叶子在上面漂着,水草与田螺在底下长着。 11. 没等立秋,彭老人就忙着给桥桩上桐油了。天气燥,干得快。他每天上午下午各来一趟,慢慢儿一根一根刷。又香鼻子又辣眼睛的桐油味儿弥散开来,把人都给熏得昏沉沉的。河水忽快忽慢地淌着,也似让这桐油香给迷糊了。 这天下午,他来刷第二遍。三爷刚刚午睡了起来,坐在树荫下的桐油味儿里发呆。 “三爷,我给你讲个故事醒觉吧。”看着太阳下油得发亮的桥桩,彭老人高兴起来。“就是上次答应跟你说的……喜欢个谁……” 三爷其实倒忘了。“敢情好,那你说说。” “说起来,那时我还没结婚呢……” “嗯。”三爷揉揉眼睛,没睡醒。 “她呀,就住在河对过、在你那边。那时河对面是有两三家人的。”彭老人往三爷后面张望起来,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三爷给他看得犯疑,也往后看看。除了半片山,没别的。 “她那时才十九,夏天在河边洗衣服时,总喜欢用木盆舀了水洗一洗头……我就在这边瞧着……那头发,可真黑,还亮。 “我隔着河跟她说话。她低头听着,但不应。 “有一次,她手一滑,木盆落到河里了,漂到河中央了,我下去替她捞了。这样,她才跟我说起话来…… “我过桥到她家去过一趟。她有个哥哥,腿不好,从小不能站立。我跟她哥哥说了几句。她就在她房门前站着,总瞧着我,我也总瞧着她…… “不久,他哥娶了、她嫁了,是同一个人家。她若不嫁,她哥便娶不了。 “过了两年,我也就托人说媒另娶了亲。你们河那边,我就再也没去过。 “这事情,本以为,我早忘了……可奇怪,到老了,倒记得越来越清爽,有过那么一回,我过了桥去她家……” 还等着往下听呢,老人倒结束了,嗨,就这么着,也算个故事?三爷闭着眼摇摇头:“你倒说得我更瞌睡了。” 彭老人倒也没生气,他举起手嗅嗅上面的桐油味儿:“我那口樟木棺材,这两天我也顺便在给它上油呢,真好,黑黑亮亮,瞧着都踏实……好了,回去!” 三爷瞧他拎着小油桶的背影,头一次发觉,咦,这老人,背都那么驼下来了!三爷瞧见许多老人,从驼背开始,就老得特别的快了——好像被大地吸引着,往下面走似的。 12. 秋天非常慢地来了,小河里开始铺起一层枯叶枯枝,还有掉下来的野浆果子,三爷有时划船经过,捞一些上来,已被小鸟啄得满是小洞,洗洗咬开一吃,酸得真甜。三爷便让小黑船停在水中打圈,一心一意感觉那甜味在齿间消磨——日子里的许多好处,他都喜欢这样小气而慢慢地受用,因他知道,这日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上天的,他赐你一日便是一日,要好好过……他有时想把这感悟跟旁人都说一说,却又觉得,说出来便不好,也是叫大家都不得劲儿了。 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从夏到秋,还是出门了不少趟——老牛倌被人发现死在牛棚里。张家老大,因为欠债,竟不声不响寻死去了。宋裁缝的老母亲,大暑第二天,嚷着热嚷着头昏就过去了。 那河水倒还好好地丰满着,瘦都没瘦。 彭老人没什么事可做,但仍是每天在对岸坐坐,带着水烟袋,想起什么,便装着无心般地跟三爷东扯西拉。一会儿问刻碑的材石,一会儿论起吹打班子的价钱,一会儿疑惑着相片与画像的好坏:三爷,我想不通,那相片,按说是真的,可不论谁,总越瞧越不像。可画像呢,那么假,我倒是越看越像他本人…… 这天,他又突然想起这个:“你们那大和尚,还是打算让他儿子接班当和尚?” 他问的是通常跟三爷一块儿出入丧仪的俗和尚。在东坝,俗和尚也是讨生活的一门手艺,他照样娶妻生养,酒肉穿肠,需要时才披挂上珠袍,敲起小木鱼,超度亡魂。只要模样圆满、唱经婉转,便是好的。经常有人特为地赶来,痴站在一边,就为听大和尚念经,一边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却又说不清到底伤心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