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50
时间:2014-09-18 作者:阎连科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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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张老师该做的事情都已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 将一个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他把黄黄装殓进了板箱里。恰在这时,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样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黄黄的墓穴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黄的墓穴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儿子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他坐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千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趾,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黄黄的墓堆略显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去,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黄和强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怔: 竟果真是黄黄爬了出来。 它还活着。 竟真的它还活着。 真是难以料断,和《欢乐家园》中的故事一样神奇,黄黄又活转了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村里的脚步声在地上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黄的撕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簌簌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号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