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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4)

  他以怪异的眼神盯住我的脸:“喂喂,你把人家看成什么了。我既非海盘车又不是山椒鱼,是活生生的人嘛!恋爱什么的当然有过。”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红着脸说。

  “知道知道。”说罢,他亲切地一笑。

  大岛回去后,我折回房间,打开音响,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转盘,转速调在45,放下唱针,边看歌词卡边听着。

  《海边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边缘的时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门后边的

  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睡着时月光照在门后

  空中掉下小鱼

  窗外的士兵们

  把一颗心绷紧

  (副歌)

  海边椅子上坐着卡夫卡

  想着驱动世界的钟摆

  当心扉关闭的时候

  无处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为利剑

  刺穿你的梦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复听了三遍。脑海里最先浮起的是一个疑问:为什么附有如此歌词的唱片会火爆爆地卖出一百万张呢?其中使用的词语纵使不算晦涩也是相当有象征性的,甚至带有超现实主义倾向,至少不是大多数人能马上记住随口哼出的。但反复听着,那歌词开始多少带有亲切的意味了,上面每一个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议的感觉。超越含义的意象如剪纸一样立起,开始独自行走,一如梦深之时。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气流注,优美动听,却又决不入于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浑然融为一体,虽然作为职业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质如淋湿庭园飞石的春雨,温情脉脉地刷洗着我们的意识。想必她自己弹着钢琴伴奏,边弹边唱,后来才加进少量弦乐器和高音双簧管。估计也有预算方面的原因,在当时也算是相当简朴的编曲,但没有多余物这点反而产生了新颖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两个奇异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无奇,惟独这两个出奇制胜令人耳目一新。至于和音是如何构成的,乍听之下还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间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卖的感觉。旋律中拔地而起的异质性摇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从空隙吹来的冷风猝不及防地涌入领口。但副歌结束之后,最初那悠扬的旋律重新归来,将我们领回原来的和美友爱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风吹入。稍顷,歌唱结束,钢琴叩响最后一音,弦乐器静静地维持着和音,高音双簧管留下袅袅余韵关闭旋律。

  听着听着,我开始理解——尽管是粗线条的——《海边的卡夫卡》会有那么多人陶醉的原由。那里存在的,是天赋才华和无欲心灵坦诚而温柔的砌合。那是天衣无缝的砌合,即使以“奇迹”称之亦不为过。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岁腼腆女孩写下思念远方恋人的歌词,面对钢琴配上旋律,随即直抒胸臆。她不是为了唱给别人听,而是为自己创作的,为的是多少温暖自己的心。这种无心之心轻轻地、然而有力地叩击着人们的心弦。

  我用电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吃了晚饭,然后再一次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唱盘。我在沙发中闭目合眼,在脑海中推出十九岁的佐伯在录音室边弹钢琴边唱的情景,遐想她怀抱着的温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于无谓的暴力而意外中断……

  唱片转完,唱针提起,落回原处。

  佐伯大概是在这个房间中写的《海边的卡夫卡》歌词。翻来复去听唱片的时间里,我渐渐对此坚信不疑了。而且海边的卡夫卡就是墙上油画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样肘拄桌面手托下巴,视线以同一角度投向墙壁。我的视线前面有油画,这应该没错。佐伯是在这房间里边看画边想少年写下《海边的卡夫卡》这首诗的。或许,是在子夜这一最深邃的时刻。

  我站在墙前,从最近处再一次细看那幅画。少年目视远方,眼里饱含着谜一样的纵深感。他所注视的天空一角飘浮着几片轮廓清晰的云,最大一片的形状未尝不可看作蹲着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记忆——应该是青年俄狄浦斯战胜的对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谜语,而他解开了。怪物得知自己招术失灵,遂跳下悬崖自杀。俄狄浦斯因这一功劳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这个名字——我推测佐伯是将画中少年身上漾出的无可破译的孤独作为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有联系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将少年称为“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想必这就是卡夫卡一词的寓义所在。

  不仅仅是卡夫卡这个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从歌词的其他几行也可以觅出同我所置身的状况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鱼”同中野区商业街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正相吻合;“把身影化为利剑/刺穿你的梦”似乎意味着父亲被人用刀刺杀。我把歌词一行行抄写下来,念了好几遍。费解部分用铅笔划出底线。但归根结底,一切都太过于具有暗示性,我如坠五里云雾。

  “站在门后边的/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头”

  “窗外的士兵们/把一颗心绷紧”

  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看上去相符的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巧合?我在窗边打量着外面的庭园。淡淡的暮色开始降临。我坐在阅览室沙发上,翻开谷崎①译的《源氏物语》。十点上床躺下,熄掉床头灯,闭上眼睛,等待着十五岁的佐伯返回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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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谷崎润一郎(1886-1956),日本现代作家,著有小说《春琴抄》、《细雪》等,曾将《源氏物语》译为现代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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