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弟,真想不到他就先走了。”
“走了倒也罢了。我们还不是前脚后脚的事吗。”
太阳黄黄的。照着一个高大衰老的车门下。是将近秋末天凉的时候,人们已觉得阳光之可亲了。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既没有事情可作,便只好到这车门下来晒太阳,吃旱烟,说说闲话。并且目送过路人来来往往。两个老头子又各领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孙,看小孩,这也是就是他们的一件工作了。小孩子要偎在老人怀中听闲话,老人却故意把他们哄开,并屡次说道:
“好孩子。你们自己到那边骑马去吧。”
这个车门,位置在一条非常宽阔的巷口上。这条巷子是被两列低矮的小房子所形成的,在几家大门口外,有显得颇瘦弱的小牛小驴被栓在木桩上,此外就只见到几棵并不茂盛的槐树或榆树了,但这条巷子是曾经有过繁盛日子的,从现在说起,也不过是百十年前的事情罢了。那时候这里完全是一片高大的楼房,据说从这里赶了骡马到五里外的一条河流去饮水,在这距离中间络绎不绝的都是骡马,没有人能计算出一个实在数目。虽然那条河水现在已成了平田。而“饮马河”这个名字却还时常被人提起。再如这巷口的一块上马石台,也可以说是当年繁盛的一个记号吧。这块上马石除却特别重大外,与普通的上马石也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这块石头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上马石了,它成了一些闲散人生下辛谈天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来说来作游戏的根据地,有时候,一些青年人也用它来比试力量,然而三个人至五个人也只能撼得它微微欠身而已。两个老头子哄他们的孙孙来骑马。这块石头也就又变成一匹石马了。小孩子总喜欢跑到这块石头边,用小手拍拍那光滑的石头——石头已经磨擦得很光滑了─一自己并作出骑马的姿势,口里喊道:“打,打,打。”
两个老头子都住在这条巷内,另有一个同姓的老弟兄,是住在这村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的,只要有人提起“三个老头子”,大家就明白是车门底下的这三个了。他们除却睡觉吃饭之外,把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车门底下。他们的记忆非常繁琐,他们的谈话又重复不尽,而他们永不会忘情于那些过去的好年月。他们一开口便是:“我们年青的时候怎样……”或是“老祖父曾经告诉过我说那些年间……”他们对于现今的事情不大关心,但偶然听到一点便长嘘短叹。他们常说:“我们是不中用了,活着也没有意思,还不如早些到土地里去歇息了吧。”他们也常常谈到:“老弟兄们。到底我们谁应当先走呢?”于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便很慷慨地抢着说:“当然啦,当然啦。我比你们大许多岁数,当然我先走啦,我恐怕不能给你们送行了。”另外两个老头子一定会同时把烟袋一敲:“也好,你先到那边去打下店道,到那边把床铺都安排停当,然后再来招呼我们吧。我们还可以到那边去同吃烟,同说话,就只怕那边没有太阳可晒了!”
今天只剩着两个老头子了,那个住着另一个角落里,年纪最小的老头子曾经早走了,走了好多天了。这个年纪最老,曾经自己答应先走的老头子,还不曾走,不过前些天他刚刚闹过一次伤风,几乎走掉,却又被医生给拉回来了。那个年纪居中的农头子,前些天是只能带了一个小孙孙到这里来晒太阳打盹的,现在他的老伴又出来了,就又有一肚子话要说。然而他们还想到那个已经走了的老伴,他们觉得有点荒凉,但这种感觉到底很淡漠,因为他们知道,那人不过是走了罢了,而他们自己也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情而已,特别是年长的那一个,他很抱怨,他说:
“唉,唉。我认为他一定来招呼我了,可是他到底下曾来,不,他来过了,我曾经梦见他……”
话犹未完,第二个老头子已吃了一惊,他把烟灰一磕,歪着脑袋用低声说:“你梦见他?”
“是啊,我梦见他,他提一个竹篮去赶集,他说,大哥,你告诉我,今天的芋头多少钱一斤?你看这够多么奇怪。我怎么就知道芋头多少钱一斤呢?我忘记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他,在梦里也忘记他是已经走了的人了,不然。我一定问问他那边的情形是怎样。兄弟,你说,这是个哪样兆头?芋头是吉祥的呢,还是不吉祥的呢?”
于是他们就说起梦话来了,这个也是梦。那个也是梦,拿梦来解释一切,一切也都是梦了。最后他们又把话题回到那个已经走掉的人身上。于是又说到一些走了多年的人,说到过去的好年头,说到现今的世道,说现今的年青人已完全不是他们当年那样子了,他们看着不顺眼,但愿意赶快把眼睛闭起来,于是,旧话重提,那个年纪较小的老头子又提议道:“大哥,我们两个再来打赌吧,我们看到底谁走在前边。”
“还用打什么赌吗?”另一个回答。“麦前麦后,谷秋豆秋,是收获老头子的时候啊,我今年秋后不曾走,明年麦后是非走不行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那边两个小孩子叫了起来,原来他们正在上马石上作着盖房子的游戏,他们用土块、破瓦、碎砖之类,在石头上面费了很大的力气要座一套房子。他们玩得非常高兴,等到房子已经建筑成功,他们正想招呼两个老头子过来看看,并希望从而个老人口里听到夸奖时,不料偶一不慎,一举手间就把一件艰难工程破坏了。等到两个老头子都急忙走来时,只见上马石上一堆零乱的瓦砾,他们都笑了。看看时候已经不早,车门前面已是一地阴影,秋末的西风也已有些凉意,两个老头子便向孩子们道:“好孩子,我们赶快走吧。”孩子们却固执要重兴他们的工程,老头子则安慰去他们,说等明天这里重见太阳时再来建一套更好的房子。老人手里各牵一个小孙孙,慢慢地向那条宽大衰老的巷里走去,又各自走进了低矮的大门。这时候虽然已近日夕,但在田间工作的还不曾归来,村井上也还没有人牵了牲畜去饮水,只有秋风吹起几个小小旋风,在这多灰沙的街上、巷中,家家门口,忽出忽没地连翩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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