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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回信(7)


  我看到一些报刊在谈到您时,常常会表达出一种遗憾,觉得您作为一个学者,与电视太亲近了,并由此引起反复讨论。这事在我们学生宿舍里也引起争论,多数同学认为现代文化没有必要拒绝传媒,但也有一些同学同意报刊上的那种意见,认为学者还是集中精力钻研学问为好。我很想听听您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如果没有时间详谈,只须告诉我,是您对电视台的邀请盛情难却,还是本来就有主动性?
                     王丽宙

  回信

  丽富:
  是我本来就有主动性。
  不少朋友希望我不要过于亲近电视,安心钻研自己的学问,这完全是好意。但是,这些好心的朋友不知道,电视文化正恰是我“自己的学问”,而且是学术主业之一,也是我主持的博士点的专业科目。我不能因为写了几篇散文,就要放弃我的学术主业。一个木匠空下来时也能炒几个菜,但不能因此而说他干木匠活是不务正业。我亲近电视,就是木匠亲近他的墨线锯刨。
  但是,我倒由此想到三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一,为什么我们文化界一想到学问,便立即产生一个约定俗成的范围,几乎不会想到诸如电视文化这样的领域呢?
  二,如果不以电视文化为专业的其他学者,在电视上做了几次谈话节目,算不算不务正业呢?
  三,为什么我们欧美学术界的同道们频频上电视,不仅欧美的观众没意见,连我们中国观众也没有非议呢?“中国学者”,在学术形象上与国际同行相比,有什么特殊需要遵守的规矩?
  这几个问题虽小,却关系到世纪之交中华文化从内容到形式的几处要害,想想很有意思。我还会多想想,谢谢你来信的启发。
                     余秋雨
   
十二


  来信

  余教授:
  读了您的《遥远的绝响》,我深感共鸣。
  世俗太污浊了,为此,同流合污成了中国文化人最大的耻辱。魏晋名士的高责,正在于他们抵抗流俗,保持着纯洁的孤独。宁肯独自打铁,宁肯单车漫游,宁肯呜啸山林,宁肯放声大哭,却不肯降低自己、贬损自己、耗散自己。
  你把他们的生态方式、心理走势和生死意向,写得那么简洁、明白而富有诗意,令人陶醉。
  其实我一直在这样做。我不喜欢热闹,历来惯于独行。我静静地想着自己崇拜的那个角落,却不会去争夺。夜晚,我会关掉电灯,点上蜡烛,让月光照着我买来的一小丛文竹,凝视两三个小时。我觉得这种意境真好,由此,更厌烦街市间的车来人往了。
  但我周围的人都说我过于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清高就清高吧,拒人就拒人吧,我不在乎。不清高,不拒人,哪还有我?
  我的这些想法与做法,你赞成吗?我从不以这样的问题问人,今天特殊,轻声动问《遥远的绝响》的作者。不答也可,就像那啸。
                赵钦素

  回信

  钦素:
  我不赞成你的心理方式和生活方式。
  因此我要回啸了,请你聆听。
  古人所说的同流合污,并不是指与世俗社会的沟通。世俗社会就像大海,有污浊、有杂质、有凶险,但正是它的容量,它的运动状态,使它产生巨大的能量,给地球上的生命以多方面的关顾。你有一个纯净无波的小池塘,但对不起,它无论如何无法构成对大海的对峙和反拨。
  魏晋名士的魁力,不在于离群索居、傲视众生。这事说来话长,此处不作评论,但有一点可能是定律:任何傲视众生的人都谈不上魅力,魁力在于交流,在于发射,在于广泛地被接受。未曾交流、不被接受的魁力,不叫魁力。
  我希望你能与世俗社会和解,不要始终对门外板着脸,门外的风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丑陋。
  月亮升起了,何必只凭蜡烛,去长久凝视昏暗中的文竹?这实在有点单调,一再重复又有点做作。夜间最美的是什么?依我看,除了月亮,就是万家灯火。
                      余秋雨
   
十三

  无来信,只回答一篇发表了几十遍的文章。
  XX先生:您好!
  最近,在上海一家杂志上又读到了您写我和妻子的那篇文章。这篇文章,仅就我注意所及,您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大概至少已经发表几十遍了吧?
  您的文章写了一些生活琐事,全为我们说好话,口气十分善意,这是应该感谢的。但这些事,我们作为当事人怎么有很大一部分都不知道呢?有的虽有影子却又大相径庭,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估计你是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写出来的。据上海另一家杂志的编辑告诉我,他们也收到了您的这篇稿子,曾打长途电话到重庆向您核实材料的来源,您说是在某个城市的大街上遇到我,我站在路边对您说的,而且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请您同时发表。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当然我也不排斥您遇到了一个骗子或精神病患者的可能,而他的外貌又与照片上的“我”非常相像。
  不管怎么说,XX先生,说好话也要讲究真实。不真实的好话与不真实的坏话,在社会功能上是一样的。我们国家,长期注重是非判断、好坏判断,而轻视真伪判断,其实,真伪判断是一切的基础。真伪的界限不确定,是非界限和好坏界限就很不可靠。这一点,我非常希望能成为我国正派传媒和撰稿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对于被说的人而言,也不能老是对“坏话”发火,时间一长终究会明白,不真实的好话会给自己和社会导致严重的恶果,有时虽然是小事也会打开自轻自贱的裂口。例如几年前我曾看到一份材料,说我早年的几部学术著作产生过国际影响,问其理由,说是我国一个戏剧代表团曾把这几部著作当作主要礼品赠送给欧洲某协会。但我这几部著作并没有翻译成外文,也根本不是人家点名索要的,只是代表团一时找不到合适礼品,胡乱赠送罢了,外国人连翻都不会去翻一下,谈得上什么国际影响?我当即要求把这样的“不真实的好话”改掉,因为这种吹嘘反而会让人家轻视我们,效果比骂我还坏。这就像在原先光洁的脸面上突然生出来一个大水泡,把真实的容貌破坏了。这个水泡可能很亮,但我们的脸宁肯丑一点,也不要它。而且,从整体而言,大量不真实的传递只能加剧文化信号的无序和错乱,中国文化在这方面吃的亏已经够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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