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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5)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坚定的说到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且完全没有说错,这年青人为了一种意外的惊讶,显得有一点儿呆板了。他回答说,“先生,这是我难于相信的,因为你并没有说错!我听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语,说我们那里的一切,我疑心是一个梦。”

  绅士见到面前的人承认了,也显得十分快乐。“这应当是一个梦的,因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山的银角,大枧头的芦管,你的声音,同这些东西一样,听到时使我兴奋。”

  “我听人提到我那里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样的,所生长的乡下,蚂蚁也比别处的美丽,托尔斯泰先就为我们说过了!”

  “可是,我得问你,不许你推辞,你把我带走了五千里路,带回了十五年岁月,你得说明这个古怪地方,你从什么方面知道!”

  “你瞧,你脸色全变了。一句话不如一个雷,值不得惊讶到这样子!”

  绅士于是微微的笑着,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个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用镇筸地方的比喻来说罢,我从一堆桃子里,捡出一颗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后树上的桃子。你会不会相信,我从你十句话里,听到了一个熟习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镇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里的人,你说话的文法并不全对!”

  “你的,猜想并不错误,我并非生长在那地方的树,却是流过那小河的鱼。我到过你那里,吃过那地方井水,睡过那地方木床,这一切我都不能忘记!”

  主人到后进屋里拿了一些水果出来,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赞美镇筸的水果。

  客人说,“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听你告诉我那地方的一切,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有了十五年。我这怀乡病者的弱点,是不想瞒你也不能瞒你的!”

  那绅士说:“我盼望你告诉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怜的事,我二十年不见那个地方了!谁知道在梦里永远不变的,事实上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好的风俗同好的水果,会不会为这个时代带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种怀乡病,我这一尾从那小河里过道的鱼,应当害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呢?”

  一种希奇的遇合,把海滩上两粒细沙子粘合到了一处。一切不可能的,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上,却这样发生了。当两人把话尽兴的说下去,直到分手时,两人都似乎各年轻了十岁。

  为了纪念这一种巧遇,客人临走时节,那绅士,摘了屋前一朵黄色草花,一面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却说:“照你们镇筸的习惯,我们从此是同年了。这是一个故事,别忘了这故事是应当延长下去的。所以你随时都不妨到我这里来,任何时节你都是一位受欢迎的朋友。你若果觉得是一个镇筸人,等不及我来为你开门,就仍然得从墙上跳进来。我这大门原是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预备的,接待你并不相称!”

  那时候两只黑色大狗,正站在他们的身傍,听到大门边门铃响动,忙跑过去,瞻望了门边一下,就把邮差搁到石阶级上两封信同一卷报纸,衔到主人身边来了。那绅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去开门罢。以后不要忘记,一见了这个客人,就应当开门把客人接进来,知道了么?”那狗好象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着,低低的吠了一声,假若它是会说话,将那么说:“我全知道。”接着即刻就很敏捷的跑过去,咬着那大门前的铁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栅栏门便撞开了。

  “难道这个有风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边黄昏中说话那一个吗?”一个过去的影子,如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年青人的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四、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

  因为一个感觉使他心上温暖起来,所以他就想从这老绅士方面,知道去年海边那两个人,那一件事。但这个机会,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顾虑所阻拦了。一点不可解释的心情,使这年青人同这老绅士接近时,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谈到两人皆念念不忘的那个边疆僻地。各人都仿佛为了某样忌讳,只能数说到过去,却对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可不大提及。

  并且说到过去,也多数是提到那一个地方,关于风俗与人情的美丽移人处,皆有意避开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习惯看来,这种交情并不妨碍友谊的诚实。两人把愿意说到的说去,互相都缺少都会上人那种探寻别人一切而自己却不开口的恶习。两人一切话语皆由自己说出,不说到的对方从不侦察,不欲说的即或对方无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两人因为那一个××人的习惯,因此把年龄的差别忘掉,把友谊在另一默契下,极亲切的成立了。

  但由于诚实的自白,两人不久却都知道了对方皆是孤独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凭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从容的维持着生活。这一点点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

  那老绅士的确不出大门的。一切生活都为一男仆处置。那男仆穿了干净的衣服,从不说话,按照规矩作一切事情。白天无事时,把屋外花园整理得如块精美地毡,不到花园作事,就在各处窗户边徘徊,把各个窗户里外,揩拭得异常洁净。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买什么时,也不见这男仆说话,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这人上街买什么时,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须乎说话。但从各方面看来,这主仆二人是毫无芥蒂过着日子的。老绅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阳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点白水,命令那两只大狗,作一点可笑的动作以外,就在自己卧房里,看看旧书,抄些所欢喜的东西。那个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厅,长年似乎就从无一个客人惠临。一间小书房,无数书籍重叠的堆积,用黄色绸子遮掩着。壁间空处挂一些古铜戈和古匕首,近窗书桌上陈列无数精致异常的笔墨同几件希有的磁器,附带说明这一家之主,对于本国艺术文物的鉴别力,如何超人一等。但这寂寞的人,年龄不可欺骗已过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为了一种过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个老人。一种长时间的隐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态度,与这个世界日益相远。但自从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这个绅士感情上,却见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情味。这个绅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来,仍然不缺少一个年轻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虽然由于体质上的衰老,不能再产生那种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已转成为一种风趣而溢出,但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长时间的隐居,正似乎是这个绅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龄而来的不可避免的拘束减少一点的手段,却在隐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个过去已经生活过的年青时代里去的。从这件新的友谊上,恰证明了年青人对于他老友所加的观察,并没有如何错误。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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