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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子(4)

  两人大致还继续在说到那一件事情,另一处过来了两个俄国妇人,一面豪纵的笑着,一面说着俄语,这一边的言语便混乱了。等到那俄国妇人走过去后,这边两人也沉默了。那时海面小船上的角声,早已停止,山嘴上一个外国人饭店里,遥遥的送了一片音乐过来。

  经过了一些时间,只听到女人仍然那么快乐的笑着,轻轻的说,“回去了罢,我饿了!”两个人于是全站起来,男子走近水边,望了一会,两人就向东边走去了。

  两人关系既完全不象夫妇,又不大象父女,年龄思想全极不相称,却同两个最好的朋友一样那么亲切的谈到一切。而且各带了这样一种任性的神气,谈到各样问题。这种少见的友谊,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种注意,等到两个人走后,就无意中也跟到后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边大路灯下,一定可以看清楚两人的脸貌。到了出口处,女人正傍到那个肩背微偻的男子走着,正因为从背后望去,在路灯下,那个女人身体背影异常动人,且行走时风度美极,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便变更了计划,站定在路旁暗处,让那两个人走去了。

  回到住处以后,为了一点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风度,竟保留到这个逃亡者记忆上没有擦去。同时,他觉得“凤子”这个名字,好象在耳朵边,不久就已十分熟习了。但这女人是谁?那中年男子是谁?他是无从知道的。好在青岛地方避暑的游人,自从八月以来,就渐渐的在减少,十月以后,每到黄昏时节,两人比肩来到海滩上,消磨这个黄昏的,人数已极有限了。他心里就估量着:“第一次为黄昏所迷的人,第二次决不会忘记了这海滨。”他便期待着那个孪生的巧遇。

  那一对不相识的男女,一点谈话引起了他一种兴味,这年青人希望认识那个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欲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还深切。青岛十月以来,每一个黄昏,落日依然那么燃烧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庄严华丽,眩人心目。可是同样的事,第二次始终没有机会得到。一点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静的心上,动荡成一个圆圆的圈儿,这圆圈,便跟随了每一个日子而散开,渐渐的平静下来。于是,一堆日子悄悄过去了。于是,冬天把雪同风从海上带来,接着新的春天也来了。


  三、隐者朋友

  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个早晨日头从海面薄雾里浮出后,便有一万条金色飘带,在海上摇动。薄媚浅红的早霞,散布在天上成一片。远近小山同树林,皆镀上银红色早雾。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气里,各湿湿的蒸发一种香气,且静静的立着,如云石镇上的妇人,等候男巫的样子,各在沉默里等待日头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轻轻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从那条小路向山下走去。走过了那一片树林,转过一片草地,从那孤单老绅士家矮围墙边过身时,正看到那个老绅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条子绒汗衫,裸了一双臂膀,蹲到一株花树下面,用小铲撮土。那个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错误。那株花树应当照到原来的方向位置,那绅士并没安置得适当,照例这一株树是不会活的。那个时节那两只狗正在园中追逐,见到了墙外的年青人了,就跑过来,把前脚搭在墙上,同他表示亲昵。同时且轻轻的吠着,好象同他那么批评到它的主人:“你瞧,花应当那么栽吗?你瞧,这花值几块钱吗?”年青人同时心里也就正那么想着:“这花实在不应当那样栽的。”他便那么立着停顿不动了。他等候一个机会,将向这个主人作一种善意的建议。

  那主人见到这一边情形了。他的狗对外人那么和气亲切,似乎极其满意,便对墙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着,点了一下头。

  “先生,天气真好!你说,空气不同很好的酒一样吗?”

  年青人说:“是的,先生,这早上空气当真同酒一样。不过我是一个平时不大喝酒的人,请你原谅,容许我另外找寻一个比喻。”但一时并没有较好的比喻可找寻,所以他接着就说:“这空气比酒应当还好一点,我觉得它有甜味。”

  “那么,蜜酒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这两只狗不坏,雄壮得简直是两只豹子。”

  “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绵羊的灵魂。”接着便站了起来,“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只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觉得你很象一个年青人吗?”

  那老绅士听到人家对于他的健康,加以风趣的批评,就摇头笑了。“你应当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时正有一群乌鸦在空中飞过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过,你瞧,老鸹比我们都早,这东西还会飞!”

  一点放肆的,稍稍缺少庄重,不大合乎平常规矩的谈话,连接了两个人的友谊。不到一会,墙外那一个,便被主人请进花园里了。第一次作客,就是从那一道围墙跳进去的,这种主客洒脱处,证明了某种琐碎的礼节,不适用于他们此后的交谊。到了花园以后,那两只黑色巨獒,也显得十分快乐,扑到客人身上来,闹了一会,带了一种高兴的神气,满园各处跑去。他们已经谈到栽花的事情了,这客人一面说到一种栽移果树的规矩,说明那株花树应当取原来方向的理由,一面便为动手去改动。那绅士对于客人所说到的经验颔首不已,快乐的搓着两只手,带一点儿轻微的嘲弄的神气,轻轻的说:“我看你是一个农业大学的学生。”

  这话似乎并不是预备同客人说的。客人却说:“叫我做农夫,我以为较相宜一点。”

  老绅士就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把一个技师当成了学徒。”

  “没有的,你这是把我估计错了。我并不是技师。”

  因为绅士正象想到什么话,微笑着,没有说下去,客人又说:“我是一个砍了少许大树,却栽过许多小树的人。……”

  绅士把手很快乐的摇着,制止到客人言语的继续。“那莫管罢。你不作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象一个平常人,也正如我不象一个更夫一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了。”这绅士随即就用一种确定的神气,说明了客人的籍贯。且接着那么说着:“你并不谎我,你的确是一个农人,因为你那地方,除了这一种人没有别的职业。你是那地方生长的。可是,为什么原因,那地方会产出那么体面的手臂,体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风度?……”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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