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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行(2)


  但我看那石碓,却不免惊动,仿佛觉得那女人的肿瘤是一项突显明白的指控,她用沉默失调的肉体在反驳一桩不幸的婚姻。
  “这又是什么故事呢?”
  “这就是说,很早很早那时候,有人想要来盖一座楼,想要一直盖到天上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一醒,忽然一个说一款话,谁也听不懂谁的,只好大家散散去。”
  我大吃一惊,这故事简直是《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啊!
  “这故事哪里来的?”如果查得出来,简直要牵出一篇中西交通史。
  “书上写的呀!”
  “什么书?”我更紧张了。
  “就是古早古早的书,都写得明明,后来呢,又下了雨,一连下四十天,一天也不停,四十天呢!后来就做大水啦,这些人,就躲在船上……”
  我们这才知道那件作品刻的是一列人头,站在船舷边上。但这故事分明是《圣经》中的方舟故事,难道我们民间也有这种传说吗?
  “阿伯,你的故事哪里听来的?治平毕竟是教社会学的,问起话来比我有头绪。
  “收音机里啊!”他答得坦然。
  我松了一口气,起先还以为出现了一条天大的属于“神话比较学”的资料呢!原来渊仔伯不很“纯乡土”,他不知不觉中竟刻了希伯来人的文学。
  渊仔伯其实也有简单的不含故事的作品。只是即使简单,他也总有一两句说明:
  “这是虎豹母,从前这山上有老虎下来咬人呢,老虎本来就恶,生了孩子,怕人害它的孩子就更恶了!”
  “这是公鸡打母鸡。”
  另外一座用铁皮焊成的人体,他在肚子上反扣一口炒菜锅,题目竟是“樊梨花怀孕”,真是有趣的组合。
  林渊不怕重复自己,因此不会像某些现代艺术家天天为“突破自己”而造作,林渊不怕翻来覆去的重新雕牛、羊、猪、鸡、鸟、蛇、龟、虫、鱼和人。他的作品堆在家门口,堆在工作室,放在大路边,养在草丛里。走过他家围墙,墙上的石头有些也是雕过的,踏上他家台阶,阶石也是雕像,石雕于他既是创作也是生命,是勤劳操作一世之余的“劳动”兼“休闲”。他隶属于艺术,更属于神话。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学生家的别墅,躺在后院鱼池边看星月,有一株迷糊的杏花不知怎的竟在秋风里开了花。这安详的小镇,这以美酒和樱花闻名的小镇,这学生的外公曾在山溪野水中养出虹鳟鱼的小镇,这容得下山地人和平地人共生的小镇,这如今收获了石雕者林渊、摄影人梁正居、能识拔艺人的先生黄炳松的小镇,多富饶的小镇啊!
  我觉得自己竟像那株杏花,有一种急欲探首来了解这番世象的冲动,想探探这片慈和丰沛的大地,想听听这块大地上的故事。



作品集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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