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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7)


    从父亲住院到他去世,没有一个人告诉奶奶真相。她也不提出去看,始终不提。我  
    们从医院回来,她也不问。一个字儿都不问。我们主动向她报喜不报忧,她也只是静静  
    地听着,最多只答应一声:“噢。”到后来她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父亲的遗体回  
    家,在我们的哭声中,她始终躲着,不敢出来。等到入殓的时候,她才猛然掀开了西里  
    间的门帘,把身子掷到了地上,叫了一声:“我的小胜啊——”  
    这么多天都没有说话,可她的嗓子哑了。  
    6  
    我回到了家乡小镇教书。这时大哥已经在县里一个重要局委担任了副职,成了颇有  
    头脸的人物。姐姐已经出嫁到离杨庄四十多里的一个村庄,二哥在郑州读财经大学。偌  
    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妈妈和她三个女人常住。父亲生病期间,母亲信了基督教。此时  
    也已经退休,整天在信徒和教堂之间奔走忙碌,把充裕的时间奉献给了主。家里剩下的  
    ,常常只有我和她。——不,我早出晚归地去上班,家里只有她。  
    至今我仍然想象不出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她一天天地老了下  
    去。不,不是一天天,而是半天半天的老下去。每当我早上去上班,中午回来的时候,  
    就觉得她比早上要老一些。而当我黄昏归来,又觉得她比中午时分更老。本来就不爱笑  
    的她,更不笑了。我们两个默默相对地吃完饭,我看电视,她也坐在一边,但是手里不  
    闲着。总要干点儿什么:剥点儿花生,或者玉米。坐一会儿,我们就去睡觉。她睡堂屋  
    西里间,我睡堂屋东里间。母亲回来睡东厢房。  
    每当看到她更老的样子,我就会想:照这样的速度老下去,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个人,每天每天都会老,最终会老到什么地步呢??  
    她的性情比以往也有了很大改变。不再串门聊天,也不允许街坊邻居们在我家久坐  
    。但凡有客,她都是一副木木的样子,说不上冷淡,但绝对也谈不上欢迎。于是客人们  
    就很快讪讪地走了。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就劝解她,说她应该多去和人聊  
    聊,转移转移情绪。再想有什么用?反正父亲已经不在了。她拒绝了。她说:“我没养  
    好儿子,儿子走到了我前边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败兴。他不在了,我还在。儿子死  
    了,当娘的还到人跟前举头竖脸,我没那心劲儿。”  
    她硬硬地说着。哭了。我也哭了。我擦干泪,看见泪水流在她皱纹交错的脸上,如  
    雨落在旱地里。这是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着她哭。我想找块毛巾给她擦擦泪,却始终  
    没有动。即使手边有毛巾,我想我也做不出来。我和她之间,从没有这么柔软的表达。  
    如果做了,对彼此也许都是一种惊吓。  
    父亲的遗像,一直朝下扣在桌子上。  
    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一进门就看见她在摸着父亲那张扣着的遗像。她说:“上  
    头我命硬,下头二妞命硬。我们两头都克着你,你怎么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  
    。”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又难过,又委屈。原来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原来她还是一直  
    这么在意我的命硬,就像在意她的。——后来我才知道,她生于正月十五。青年丧夫,  
    老年丧子,她的命是够硬的。但我不服气。我怎么能服气呢?父亲得的是胃癌,和我和  
    她有什么关系?!我们并没有偷了父亲的寿,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栽赃?我不明白她这  
    么做只是因为无法疏导过于浓郁的悲痛,只好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那时我才十八岁,  
    我怎么可能明白呢?不过,值得安慰的是,我当时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我的委屈和她的  
    悲伤相比,没有发作的比重。  
    工资每月九十八元,只要发了我就买各种各样的吃食和玩意儿,大包小包地往回拿  
    。我买了一把星海牌吉他,月光很好的晚上就在大门口的石板上练指法。还买了录音机  
    ,洗衣服做饭的时候一定要听着费翔和邓丽君的歌声。第一个春节来临之前,我给她和  
    妈妈各买了一件毛衣。每件四十元。妈妈没说什么,喜滋滋地穿上了,她却勃然大怒。  
    ——我乐了。这是父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发怒。  
    “败家子儿!就这么会花钱!我不穿这毛衣!”  
    “你不穿我送别人穿。”我说,“我还不信没人要。”  
    “贵巴巴的你送谁?你敢送?”她说着就把毛衣藏到了箱子里。那是件带花的深红  


作品集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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