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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15)


    ,都没有合适的。只好放了一盘贝多芬的《命运》。  
    听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把耳机取了下来。  
    “好听。”她说,“就是太凉。”  
    她也看电视。有时候,我悄悄地走进大哥家,就会看见她正规正矩地坐在那台三十  
    四英寸的大彩电面前,静静地看着屏幕,很专注的样子。边看她边自言自语。  
    “这嗓子真亮堂。一点儿都不费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可不是,那时候穿的就是这衣裳。”画面上有个女人穿着旗袍。  
    “唉呀,咋又死了个人?”武侠片。  
    大哥回来,看的都是体育节目。她也跟着看。一边叹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还  
    穿那么少?不冻得慌?那么多人拍一个球,咋就拍不烂?谁负责掏钱买球?开始我们还  
    解释得很耐心,后来发现这些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连环  
    套,不由得就有些气馁,解释的态度就敷衍起来。她也就不再问那么多了。  
    一九九八年“法兰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们一起看球。二哥也经常  
    去。哥哥们偶尔会靠着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娇。——她现在唯一的作用似乎  
    只是无条件地供我们撒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能容纳你无条件撒娇的那个人,就是  
    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显然也很享受哥哥们的撒娇。球赛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却也不  
    去睡,在我们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会很满足地笑起来。  
    看到球员跌倒,她会说:“疼了吧?多疼。快起来吧。”  
    慢镜头把这个动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进了网,她说:“多不容易。”  
    慢镜头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说进就又进了一个。”  
    我们大笑,对她解释说这是慢镜头回放,是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数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我哪儿懂。”  
    刚才进球的过程换了个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镜头。  
    “看看,又进了。又进了。”她说。听我们一片静默,她忐忑起来,“这个算数不  
    算数?”  
    住了一段时间,她越来越多地被掺和到两个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  
    ,我婚后的生活倒很太平。这让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安分的毒,这毒的总量是恒定的  
    ,不过是发作的时机不同而已。这事不发那事发,此处不发彼处发,迟不发早发,早不  
    发迟发,早早迟迟总要发作出来才好。我是早发类的,发过就安分了。哥哥们和姐姐却  
    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听话的姐姐在出嫁后着了魔似地非要生个男孩,为此东躲西  
    藏狼狈不堪,怀了一个又一个,流产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女孩,那个儿子  
    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大哥仕途顺利,已经由副职提成了正职,重权在握,趋奉者众,于  
    是整天笙歌艳舞,夜不归宿,嫂子常常为此猜疑,和他怄气。二哥自从财经学院毕业之  
    后,在县城一家银行当了小职员,整天数钱的他显然为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钱而深感焦  
    虑,于是他整天谋算的就是怎么挣钱。他谋算钱的方式就两种,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将  
    。白天他在工作之余慌着看股市大盘,一下班就忙着凑三缺一,和二嫂连句正经话都懒  
    得说,二嫂为此也是怨声载道。  
    没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长。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唠叨,然后期望她能够发  
    发威,改改孙子们的毛病。她也说过哥哥们几次,自然全不顶用,于是她就只有自嘲:  
    “可别说我是余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黄六月的麦茬,是个等着翻进土里的老根子。”  
    我每去看她,她就会悄悄地对我讲:这个媳妇说了什么,那个媳妇脸色怎样。她的  
    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于是一向都是批评她:“怎么想那  
    么多?哪有那么多的事?”  
    “哼,我什么都知道。”她很不服气,“我又没瞎,你怎么叫我假装看不见?”  
    “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懂不懂人有时候应该糊涂?”终于,有一次,我对她  
    说。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糊涂的人糊涂不了,想聪  
    明的人难得聪明。”  
    “这么说,我奶奶是糊涂不了的聪明人了?”我逗她。她扑哧一声笑了。  


作品集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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