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端来了一杯吟酿,颜色纯净如白玉。 “老师,你也要喝一杯吗?” “也好。你酒量很好的吗?” “嗯,很奇怪,我爸爸妈妈不大喝酒,我却从小就很喜欢喝,小学六年级已经偷偷喝威士忌。所以呢,男孩子要灌醉我,是妄想了。” “你从来不会醉的吗?” “酒量好就有这个坏处,有些女孩子不开心时喝一罐苹果酒便可以倒头大睡,我却不可以。而且,我怎么喝也不会脸红。基本上,我是个不会脸红的人。老师,你的酒量好吗?” 郭宏川笑了:“我会脸红的。”
徐云欣瞄瞄郭宏川手上的杂志。 “老师,你也看女性杂志的吗?” “今期的封面是我老板拍的。” “是吗?我也有买这本杂志。”她翻翻那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说:“我喜欢看王亮怡的生活专栏,她很感性。你认识她吗?” 郭宏川腼腆地摇摇头。 “老师,你知道吟酿为什么叫吟酿吗?” “是喝了会唱歌的酒?” “差不多了。因为酒发酵时会发出像吟唱般的声音。我也是看《夏子的酒》才知道的。” “你是跟家人、起住的吗?” “嗯。” “那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没人做饭给我吃啊。我爸爸妈妈常常要去大陆做生意,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徐云欣吃了一口猪排面,说:“我有一个朋友,失恋时在这里连续吃了三碗叉烧面,肚子胀得连哭的气力也没有,走出门口就吐了一地。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没法再吃叉烧面,每次看见叉烧面便会联想到痛苦。” “后来呢?” 徐云欣低下头吃面,说:“从此以后,她没法再吃叉烧面了,只能吃猪排面;虽然她知道这里的叉烧面是最好吃的。” 郭宏川啜饮了一口吟酿,说:“其实我有朋友认识她——”他指着杂志上王亮怡写的那篇文章。 “真的?她是一个怎样的人?长的什么样子?” “蛮漂亮的,而且很聪明,只是脾气不太好。” “就跟你那位房东差不多?” “嗯,是的。” 徐云欣啜饮着吟酿,说:“据说,吟酿就像一首低回的歌。” 郭宏川望着这个女孩子,觉得她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早熟。她跟他从前所认识的女孩子不一样。她像一只海鸥,不过是住在公寓里的,爱自由却又不敢离开地面太远。 夏心桔的ChannelA播放着StanleyAdams的《WhatADiifferenceADayMakes》。公寓的灯一盏盏熄了,只余下五二○的灯还在夜色里亮着。郭宏川坐在窗前的办公台,抱着一条腿在玩电脑。徐云欣用那部梅鸥牌相机对着窗口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刚才喝进肚子里的吟酿,变成一阕轻快的歌。 隔天,在美专上完了摄影课,一起离开学校的时候,郭宏川问徐云欣。 “你用那部相机拍了些什么照片?” 她神秘地笑笑:“暂时还不能公开。” 她望了望他,忽然问: “老师,你是不是常常让女人伤心的?” “为什么这样说?” “你像是这种人。不是令人哭得死去活来的那种,而是会让人伤心。痛苦和伤心是不一样的。你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不会不爱一个人,也不会很爱一个人,像是随时会走的样子。” “通常是我被人赶走的。其实,我也曾经是很痴心的。” “是什么时候?” “那时我只有十五岁,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们的家距离很远,但我还是每天坚持送她回家。如果那天晚上约会之后,第二天早上又有约会,我便索性在她家附近的公园睡觉。” “想不到呢。” “她嫌我太黏了,抛弃了我。” 徐云欣咯咯的笑了起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没关系,我自己想起也会笑,当时却是很伤心的。” “这是你的初恋吗?” “嗯。” “你有没有再见到她?” “没有了,一直没有再碰到她。” “如果碰到了呢?” “也不知道会怎样。刚刚分手的头几年,我搬了几次家,但是一直没有改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忽然想起我,想打一通电话给我。” 徐云欣定定的望着他。 “什么事?”郭宏川诧异地问。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样,一直没改电话号码。当她终于改了电话号码,竟然跟他重逢。” “然后呢?” “那个男孩子并没有问她要新的电话号码,也许他没有勇气开口吧。老师,男人是不是会一辈子怀念旧情人的?有人说,男人离不开旧爱,女人无法拒绝新欢。” “男人怀念的,电许是当时的自己吧。”郭安川说。 忽然,她问:“老师,男人是不是都爱逞强?” “逞强?” “嗯。为了逞强而去追求一个女孩子,因为他想赢另一个男人。” “所有雄性都是爱逞强的,这是天性。” “喔,是这样吗?”她低语。 后来有一个黄昏,公寓里的灯一盏盏打亮了。郭宏川坐在五二○的窗前打电脑,徐云欣拿着那部海鸥牌相机远距离地拍照。突然之间,郭宏川站起来,走去开门。门开了,一个女孩子走进来,女孩拿着背包,好像大学生的模样。她进了房间之后,很轻松的扔下背包,郭宏川坐在窗前,女孩子亲昵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郭宏川站起来把窗帘拉上。后来,灯熄了。她站在窗前,看着看着,有点寂寥,也有点酸。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隔天,跟郭宏川在拉面店吃面时,她问。 “也算是吧。” 她不理解:“什么‘也算是吧’?很不负责任呢。” “她有其他男朋友。” “你一直也知道的?” “是猜的,她没有说。” “你不生气的吗?” “也无所谓,她快乐就好了。爱情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是束缚。” “那么,忠诚呢?” “对自己忠诚就好了。” “我不能同意啊。”她不以为然。 郭宏川笑了笑:“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爱。” “你也不是比我大很多。”她咕哝。 郭宏川低头吃着面,她伸手去摸摸他耳朵后面的头发,忽然变出一只纸摺的白色海鸥来。 “送给你的。” “你会变魔术的吗?”他惊讶地问。 “老师,你要来我家看看吗?” 灯亮了,徐云欣的家简简单单,家具都是藤造的,有点老气。 “我爸爸妈妈是做藤器生意的,所以家里很多藤家具,用来打人的藤条也特别粗,你等我一下。” 郭宏川坐到窗前那张安乐椅里。徐云欣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长笛,站在灯下,吹出《WhatADifferenceADayMakes》。 歌吹完了,郭宏川站起来问: “你会吹长笛的吗?” “学了一段时间。我喜欢长笛,长笛的声音伤感。”她把长笛放回盒子里,说:“魔术也是教长笛的老师教我的,他伯伯是魔术师。” 郭宏川站在窗前,无意中看到对面那幢公寓。 “从这里看出去,原来可以看到我住的那幢公寓。”他望着她的眼睛说。 徐云欣微笑不语。 良久之后,郭宏川说: “我要搬了。” “为什么?” “这里的租金不便宜。” 徐云欣一副失望的神情,问: “你什么时候搬?” “我明天要去泰国拍照,从泰国回来便会搬走,大概是下星期初吧。” 她低下头,没说话。 “我会常常回来吃拉面的,那家拉面店的叉烧面是我吃过最好的,还有他们的吟酿。” “一言为定啊!” “嗯。” “老师,你等一下。” 徐云欣走进睡房,拿了那部海鸥牌相机出来。 “还给你的。” 郭宏川接过相机:“你真的不打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她微笑摇头。 他忽然问:“离岛那幢对着大海的房子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她回答,“可以看到成群的海鸥。” 说了之后,她才发现这等于招认了那个失恋时买房子的朋友根本就是她自己,一口气吃了三碗叉烧面的也是她。 “你的房东长得漂亮吗?”她问。 “蛮漂亮的,就是脾气不太好。”郭宏川回答。 她笑了,好像获得一个小小的胜利、一种微妙的了解。 夜里,她拧熄了睡房的灯,窝在沙发上,一边吃李子蛋糕一边听ChannelA播的《WhatADiffennceADayMakes》。突然之间,她发现一团亮光从外面射进来,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 她把蛋糕放下,爬到窗台往下望,看到郭宏川站在“五二○”的窗前,晃动着电筒微笑跟她打招呼。她连忙去拿了电筒向着那边晃动,像挥动一根指挥棒那样,回答了他的呼唤。这大概也是离别的吟唱,绽放如黑夜的亮光,在寂寥的时刻低回不已。 [NextPage第10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