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墨狄
他叫重黎,溆水畔的一名巫医。
年轻而平凡,长得也不算好看,但却也因此而活得轻省无累。采药炼丹,治病救人,他的生活就像门前的那条流水,空灵而透明——虽然偶尔也会有几缕涟纹激起,但那不过也只是转瞬破灭的幻相罢了。
水终究还是水,师父说的话,他从来都不敢忘。
山中天色已向晚,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他便拿着笸箩到门前的水里淘米做饭了。溆水清澈,因河底长满棕绿色蓼草,看上去微冷泛碧。清碧河水里,质地莹润如玉的白菰米,在竹篾编成的笸箩里随着他修长的指尖拨动而回漩,看上去极是悦目。
晚风习习,空山寂寂,不知何时,薄凉空气中,却有了种奇异的气息,隐隐浮动。他抬起头,举目四望,清泠的水面微笼着几许薄幻的岚气,除了几声暮鸦的鸣嘶,周遭一片安静。于是他弯下身,继续淘洗着那些莹白菰米。
然而,就在低头的刹那,眼前的碧色水面,却砰地一声炸裂了开来,潮湿而腥冷的气息便如魇般扑面袭来。碧色水雾中,一缕暗黑冷芒,带着锐利金铁气息,腾蛟出水般划向岸边那个身着青狸裘衣的年轻巫医。
重黎虽不会武功,但在刚才那种利刃出水破空袭来的瞬间,却还是凭着本能侧身避了过去。不过性命虽是保住了,但额角束发的素锦冠带却为激射而出的剑气绞碎,银白色长发便如月光般洒散在清削的双肩上。线条柔和的侧脸边,似乎还有嫣细的血迹,从遮覆在额前的银色发丝里,委蛇地渗透出来。
撕裂的水面,也回复了沉碧。水面变幻的岚气中,一个身穿黑色犀甲战袍的男子,执剑而立。剑身薄峭,纯黑的剑脊上,因浸饮过太多鲜血而隐隐泛出种腥腻赭光。这人隐匿在犀角面具后的那双眸子,也是通体透黑,仿佛暗邃的夜,有种令人魇溺其中的诱惑力。
然而仔细看去,水面上这个黑衣人幽魅般的墨色眼眸中,却充满着掩饰不住的惊异与疑惑——自己刚才潜藏水下那样蓄势而发的一击,居然仅仅只是划破了岸上那个青狸巫医的额角!这,似乎还是他的第一次失手!
“墨狄,你不必奇怪,我救了他。”
暮色下,山岚翳气变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松林间缓缓响起——飘飘渺渺,仿如山尖那渐次转浓的雾霭,在整座零陵山里飘散浮漾。
“谁?”暮光离合的水面上,身着黑犀战甲的男子,厉声喝问。握剑的手也不禁加大了力道,修长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出了凛冽的苍白。游目四顾,那双幽黑如魅的墨色瞳仁,也在骤然间凝聚出了刀锋般冷锐的杀意——君上大计,绝不能为外人所悉知,她既已认出了自己,那就必须得死!
“怎么,连我也想杀么?”说话间,一个女子已盈盈然浮立在了溆水之上,细长的吊梢眉凌然挑起,斜睨着对面那个墨甲带剑的男子,语带愠怒。
“墨狄不敢。”黑甲男子,神色恭肃,但语声却也是冷冽而毫无温度的。
“不敢,那就走吧。”水面岚气中身着绿萝衫裙的女子,冷笑着向他挥手。
“是。”黑甲男子,垂眸应声答道,但眼角余光却在紧紧盯着身侧那已然出了鞘的墨色剑脊。剑尖下垂,摇摇欲颤,映入清碧溆水里,仿佛游弋的蝮蛇,在变幻的水氲里吞吐着荧荧鳞光。
剑光出水的瞬间,一粒圆润的嫣红,在他沉黑如墨的眸中,遽然绽放——刹那芳华,绮丽夺目,却又隐隐带着种妖艳如血的诡异……
水面上绿衫萝裙的女子,还是那么娇袅地盈盈浮立,蕙带当风,萝衣翩跹。垂落在裙裾边的纤长玉指,还在慵懒地缠弄着那绕在指尖仿若情丝般细腻而缠绵的冰茧丝。
她还在笑,可前方那个犀甲带剑山岳般高大的男子,却在她这种柔若水波的笑声中轰然倒下去了。墨狄幽黑如魅的眼眸,睁得几欲眦裂,也许至死他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只有眉心那个深细如发的圆润伤口,还在殷殷往外渗透出鲜血,淅淅沥沥,染赤了他身下的碧草……
然而这一切在河畔花树下那个青狸巫医的眼中,却是看得分明,甚至就连刚才她缠绕在指尖的冰茧丝刺破犀角面罩洞穿墨狄眉心的瞬间,他都视若观火!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所以看起来,重黎还只是个普通的巫医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