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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3)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著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於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著月亮敲门。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就连我,他们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约会著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条棍上系著长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著,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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