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一世
时间:2014-04-07 作者:叶倾城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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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生命的光, 是所有。 “啊,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把牌子举得高高的,热切地在下火车的人潮中张望着,响应我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枯瘦,衣着暗淡,脸色苍黄,憔悴疲惫如一张旧报纸。我看着她,有点不能相信她真的就是父母旧相册中最美丽的那个女子吗?那是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岁。 若不是因为美丽,她不会成为市电子局长的儿媳,工厂的女伴们羡慕她的福气,她却牢记着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母亲说的话:“不管是嫁到谁的家里,最要紧的是要做一个好老婆、好媳妇、好妈妈。” 丈夫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没有对丈夫抱怨一句。照旧地侍奉公婆,承担起大家庭里几乎全部的家务;接近临盆,却还要挺着肚子上夜班;当锅炒菜之际,常常被油烟熏得作呕,强烈的妊娠反应使她吃不下东西。母亲心疼她,有时送些食物来,她却总是拿给全家人分享——她不能让妯娌说她吃小灶。公公曾提出要帮她从工厂调到市局,她想想自己初中生的学历,在机关里能干什么呢?她没有答应。 她的命运也曾有过其他的可能性。那是一九七六年,都说是最后一年大学推荐入学。丈夫已经完成学业,她所生的一儿一女由婆婆带着,负担没那么重了,她动了心,跟丈夫提起——依公公当时的权势和地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没想到丈夫一盆冷水泼过来,“你拉倒吧。你要读了大学,别说我们这个家,只怕全中国都盛不下你了。”对于大学的渴望,是她一生的梦想,仿佛小小的火焰,然而还没有成形便灰飞烟灭,她从此死心踏地做着贤惠主妇。 那个女孩是几时介入到她和丈夫之间的,她一点都不知道。虽然谣言早已沸沸扬扬,她却始终不肯相信,直到丈夫提出了离婚,她才恍然想起丈夫那些不归宿的夜;她偶然问他些问题,丈夫总是冷冷地说“反正你也不懂”的不耐烦;从多久多久以前,丈夫就已经不拿工资回家了?而这一切,都在惯常的过日子里被她忽略了。那年,女儿只有十五岁,儿子还不到十三。 丈夫的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例证就是:他是大学生,而她只读过初中。她使劲地看着丈夫的脸:他这么容易就忘了吗?难道不是他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毁掉了她的大学梦吗? 已经离休的公公动了怒,“我看你敢!” 丈夫不再提出离婚,可是,也不回家了。 八年后,她仍然不恨那个女孩。她向我们解释:“我丈夫喜欢音乐,那女孩呢,原来是他们单位的文娱尖子,拉得一手好手风琴,他们有共同语言。再说我吧,每天忙孩子忙家务,有时他想和我说个话什么的,我都没时间——这种事情,肯定是大家都有错。” 她不说丈夫不回家的那些日子里她的艰难。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她是怎样地承担起所有的重担?风吹草动的晚上,她有没有怕得不能入眠?冬天将至,有没有人帮她把那数百上千斤的大白菜拖回来,搬运上楼,再储存好?她不说,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离婚的事,她想都没想过。孩子怎么办?老人又怎么办?娘家的脸面又怎么办?她曾经去找过那个女孩所在学校的领导,可是见了面,又改了口,随便地扯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女孩伤害了她,她却不忍伤害那个女孩:人家到底还是个没结过婚的闺女,如果让领导知道,以后还嫁谁去?这可是女人一生一世的事。 只是,她的一生一世呢?她没想那么多。 都说公公的癌症是丈夫气出来的,工厂里那些小姐妹说:“活该,谁叫他生出这种儿子来。你也别管他,他当年那么大的官,帮过你什么忙?要不然,你能现在还在工厂里?叫他去受罪。”她赶紧制止她们。 丈夫可以不尽丈夫的责任,她却不能不尽儿媳的义务。整夜整夜的陪床,送汤送水,帮长期卧床的公公翻身,把屎把尿,忍受病痛中公公的坏脾气,而女儿,也就在那一年高考。那样的日子该比石磨还要沉重吧,她因此一天天地,瘦成了脱尽米粒后的糠壳。 公公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自己晚年所写的*能出版,算给这一辈子的革命工作画个完满的句号。家人去找了电子局现任的领导,他们面露难色,理由是现在电子局下属各企业效益都不算很好,何况她公公只是副处级……家人四处打听了一下,自费出书要两万多。家庭会议上,是她的一句话惊破了沉寂:“我还有些积蓄。”大家商议,儿女一家出三千,考虑到她有两个小孩念书,就只要她出两千。 为少出的一千块,她永远觉得对不起公公和夫家的兄弟姐妹。她主动地跑出版社,联络印刷厂,校对,为了抢时间,对跟出书有关的每一个人陪笑脸,说好话。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送到公公面前时,公公已是弥留状态,他枯瘦的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只是这么一句话,她狠狠地哭倒在公公床前。 公公去世没多久,丈夫就回了头,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远嫁海外。想起来她不是不恨的:当初他离开家,对她、对孩子没有一点顾念,何等薄情负义;那女孩抛弃了他,他便理直气壮地回来,自始至终,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 伤痕累累,裂隙处处,却还必须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时,儿女都已在大学就读,家里就只剩他们两人。寂寞的长夜里,一个在沙发上,另一个就远远地在餐桌旁,都对着电视机,彼此不交一言,屋里冷冷地,流动着彼此的疏离。 “那个……还有吗?”我忍不住问。她顿时满脸绯红。 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有一次,她把以前出去玩时拍的录相拿出来放,电视屏幕上他们母子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丈夫看得愣住了,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诸般新愁旧恨被勾起,她只当没听见。半晌,只听丈夫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我不在里面呢?”她简直觉得好笑了,随手关上录相机。 半夜梦回,客厅的灯还亮着:是丈夫,还在看那盘没有他的录相。她看见丈夫微微佝偻的背影,头顶的头发已经脱得差不多了,荧屏的光笼在他脸上,呈现出她从没见过的落寞与专注。他,也老了。她想起他的沉默,儿女们对他的冷淡,忽然觉得,其实丈夫也是很可怜的。再以后,丈夫有所需求的时候,她就没有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