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长河(全文在线阅读) > 文化敏感带
我已就绑匪的一张纸条,写了两篇文章。刚刚搁笔,又产生了一个联想,再续一篇。但要说的话,与绑匪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我们已经分析过,那张纸条上寥寥十九个字,足可证明绑匪的文化水平很高。我把“文化水平很高”这样的评语加给一个绑匪,相信会引起文化界不少朋友的不悦。他们会说:“这算什么文化水平?至多是技术性的文化细节罢了。文化的力量,在于整体组合,在于价值选择,在于人文方向!”
朋友们的意见是对的,但恕我直言,他们这是面对一个凶恶的绑匪,力图划一条明确的界限,才被激发起来的。在平日,他们大多也会把技术性的文化细节和整体性的文化定位混为一谈。
这便是这篇文章的话题。我至今说不明白为什么技术性的文化细节会在中国文化中取得如此优越的地位,并成为一个“文化敏感带”。大概是历代统治者故意要用这种方法把一个个文化人都变成呆子和傻子吧,因为只有把大脑消耗在疯狂的记忆过程和重复的匠艺操作中,才会从根本上消除思考功能和创造功能。但是,又找不到统治者们实施这一阴谋的可靠证据。
照理,这一切早就应该过去了。不要说现今已经到了电脑时代,即便再早几十年,出版事业已经畅达,工具书随手可得,中国文化人早就该转换自己的敏感系统,去想一点真正有意思的大问题了。然而遗憾的是,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想借用一些实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第一个实例程度最轻,基本上属于正常范畴,但也已经让人有点消受不住。有一年,我们聘请几个退休教授,对目前正在开课的青年教师进行听课评分。没想到几轮下来,评分结果和我们平日了解的情况正恰相反,于是便急急调查。通过调查终于明白,原来有两位退休教授把青年教师讲课时对某些词语读音的标准与否,当作了评分的主要标准。评分表后面加了一份长长的附录,全是一个个发音的正误对比。然而问题是,发音很标准的几位青年教师,讲课质量之差,几乎已到了要被勒令停讲的边缘,这次却得了高分;相反,几位公认的优秀青年教师,由于普通话不太标准,评分极惨。
“身为教师,发音的标准至关重要!”这是退休教授的意见,好像并不错,但事实上已造成了一种根本性的颠倒。
这是一件小事,但这种以技术性细节颠倒整体的事例,在文化界比比皆是。一个作家,如果表述了一种违背人类良知的文化观念,大家可以漠然以对,而如果用错了一个典故,则立即千夫共指。在很多人心目中,前者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后者,因此只对后者敏感。
第二个实例特殊一点,就发生在前几年。一个戏曲作者,认为导演把他的剧本改坏了,要在报刊上予以揭露,构成了一个事件。揭露了什么呢?试举一例:戏曲作者原来写的一句唱词中有“牛女迢迢”这几个字,导演觉得用“牛女”来简称牛郎、织女,不仅文理欠畅,而且当代观众听不懂,于是随手改成了“天河迢迢”。戏曲作者因此勃然大怒,他认为这样改破坏了原句的平仄,撰文道:
我坐在剧场里听到这个不合平仄的句子,立即感到全体观众的嘲讽目光全都对准了我,一时真如芒刺在背,万箭穿心,恨不得在座位底下挖个洞,一头钻下去。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这样的话忍不住笑了,心想好端端的中国文人为什么一遇到技术性的细节问题就会变得如此夸张和作态?好像在这些琐屑不堪的问题上埋藏着一个文人的全部羞辱和光荣,因此非如此高声表白不可。平仄问题,即使在诗词写作中也有很大的自由度,古今任何一个大诗人都会因佳句而破平仄。更何况,现在戏曲剧场连最起码的观众数字都维持不了,怎么会有观众因一两个字的平仄问题而怒视作者?而这个作者,又何以知名到这个地步,居然能使全场观众仅仅从后脑勺就认出他来?但是,这种荒诞之极的想象居然可以当作真事公开发表,文化界不少人居然也把它当作一个什么事件哄闹起来。由此可知,中国文化的这一部位已经敏感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背离了常情常理,失去了最基本的逻辑控制。
第三个实例比较有名,却与以上情景一脉相承。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北京作家在一篇文章中说,自己在睡梦中吟得一首诗,然而很快有人指出,这首诗是古人吟过的,于是一时成为文坛笑话,嬉笑怒骂,播扬广远。
我想为这位作家辩护几句。这位作家显然不想故意剽窃,因为再愚笨的人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剽窃一首随手可以查到的古诗。他的差错出在记忆的模糊上:诗句入梦,但这首诗是书中读来的还是自己吟出来的,有点闹不清了。这种情况在创造性族群的记忆机制中经常发生,不足为奇,何况这位作家并不以古典诗词为研究专业。他写混了,别人幽默地指正一下即可,顺便调侃几句也无妨,无论如何是小事一桩。谁料想,在很多人眼中,这件事其大无比,其臭无比,简直可以抵消这位作家以前的全部创造。这过分了。
对此我可以提供一个参照例证。一位剧作家,从小熟读中外名剧,能成段成段地背诵,长大后又每天迷迷糊糊地构思着一个又一个戏剧片断,有一次他把新写的一场戏给我们传阅,我们立即发现其中一段酷似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某剧,一经指出,他惊诧不已,然后大声嘲笑自己:“搞混了,分不清脑子里那些台词的来源了!”我们深知他的为人,当然相信他,何况他特地让我们这些非常熟悉西方戏剧史的朋友传阅,绝无剽窃嫌疑。大段的剧本尚且如此,其它细节当然更可理解了。
由此想对记忆问题多说几句。把记忆当作学问,这在古代,是文化传播事业落后的一个标志,而在现代,则是记忆性文化族群对创造性文化族群的一种强加。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现在连中小学教师都已经警觉起来,正在尽力扭转,可惜我们不少文化人还在本末倒置。其实,即便是记忆性的文化族群,他们真正能记住的文史细节究竟能有多少呢?我本人也算是一个曾在文史中沉潜多年的人,据我的经验,即便平时认为最熟悉的材料,一到笔下也会发现夹杂着不少记忆上的差错,还得从工具书上逐字校核,因此,说是记忆,其实与直接记忆的关系也不大,只是记得翻哪部工具书罢了。而在这方面,据我的印象,本事最大的当属报社和出版社的老一辈职业校对员,但总不能说,这些职业校对员有资格嘲笑和取代被校对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