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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场(3)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着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着,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着咬过去,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的黄狗卷着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着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袋,从容着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着不是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着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灰,解辩着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能和她动打。”
  
  摇一摇头,受着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着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着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他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着黑夜的村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起,声音像碰着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着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着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同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着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着。雨点打在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着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着荡着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着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磙”,“石磙”装好的时候,小马摇着尾巴,不断的摇着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场,王婆拿着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着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心地点也是转着。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位置。因为小马发疯着,飘扬着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婆用耙子打着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厮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王婆着了疯一般地又挥着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带着离开铺着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着骂:
  
  “呵!你总偷着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着它走,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着小马肚皮间破裂的流着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着光毛的老动物,催逼着离开小马,鼻头染着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着旋上天空的黑烟。前村的人家,驱着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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