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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9)

  女孩玖说外面一点也不冷,于是两人不久就出了学校到江边去了。

  江面全是薄雾。

  江里帆船在雾中,隐约闪着小小的红风灯。正涨晚潮,微浪啮堤,正因为这细碎声音,一切空间反觉得异常寂静。

  循薄明的长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间追大船处,男子A想起日间的事,不动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摇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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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家推出

  第三章

  一

  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约朱到球场习网球,玩了一会,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书。用着稍稍不安静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员宿舍去是朱这个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习惯用手叩门三下,没有答应,又看看天气,已经是二哥起床以后的时间,就轻轻的推门。

  门开了,房中空气极坏,电灯还放黄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脱,皮鞋也不脱,被盖还未曾完全拉开就随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无数碎纸,显然是主人夜来睡得极晚。

  女孩玖与那同伴女子皆愣住了,女孩玖轻轻的走到床边去,很忧愁的望到男子A憔悴的脸,长的发,以及一只搁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并没有酣睡,一听到女孩玖的声音就惊醒了,爬起身来睁着充满了血的一双失眠的眼睛,望着妹子勉强的笑,且一面说着“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话,作一种在妹子前面自责的神气,想将昨晚上的一切遮掩过去。但女孩玖摇摇头,把脸背过去了。

  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么了,就说:“玖,忘记你是大人了么?”

  女孩玖,听到男子A的话,且记起在房中还有朱,是没有正式介绍给二哥的客,就回头装着笑脸,勉强对男子A笑,“二哥,你为什么又这样子?”

  男子A也装着笑脸,“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后又倦得很,所以成这样子了。”说到这里男子A已望见电灯,还有光,没有熄灭,就赶紧把机关拍的一按,且如往常情形,一面检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说话,“写得很有头绪,做文章真是天气早好一点,不为旁人吵闹,清清静静……”女孩玖心里就想:“你完全说谎,对于我同客人。

  显然是在夜间过度疲倦了,所以到这个时候来说谎!“但是她却说:”二哥你真勇敢。“

  “我的文章在下礼拜就完成了。我以为这篇写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欢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还要我题几个字?”

  “自然的事!你为我写章草好点,不要钟体,你写钟体不大好,因为汉隶太无根据。”

  “可是笔真不行,我得借笔来!”

  “好,你借一只好笔来,并且随意画一个封面画。”

  他们俩在客人面前互相谎着,且都用着笑脸,又皆明明白白这谎话背后所蕴藏的眼泪。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绍给这说谎话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强的点头,且更勉强的找出一些话语来同那女人接谈。他问到女生朱同乡,又问到朱选的课程,以及从××转学以来对于这新学校同旧学校的趣味差别,竟象非常想明白这些事情那样关心。女孩玖则从旁代为解释,好象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写一篇小说的原因,所以同时把自己对于朱的长处也说及。她说到朱的功课,说到思想,说到人,其实这些话昨晚上在堤边就已经全说过了,如今又来在朱本人前面重复一次。

  本是怀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来到这房里的朱,到此见到这兄妹二人情形,话更不能多说了。她用着聪明的眼睛看望对她说话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着,又在女孩玖的赞美言语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说谎的精神,就是一面觉得男子A近于可怜,然而她说的却是“非常欢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对谈上也找出了许多近于客气的言语,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种与叹息并不两样的东西。

  她知道第一次谈话最相宜的还是赞美,所以赞美了男子A文章,还同时赞美到女孩玖的美丽和天真。她本想说“做文章身体太坏是不行的,应当为一些人爱惜自己一点”,但她仿佛为了大家“安宁”起见,却只说出一些平常客气的话。

  预备铃摇过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书拿走上课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边,想着昨晚上的工作,想着这时上课去了的有着柔软的心的妹子,又想着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乎极其难过的情形,工作结果只是一些什么意义。

  二

  吃过午饭以后。

  “你哭了!”

  “哪里有这事。睡不好,眼睛就这样子。”

  男子A不再说什么,只想着一切。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伤心,就说别的话。

  “玖,为什么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这里来?”

  “我以为你早起来了。”

  “人家看到我们房里这样子真会笑话。”

  “哪里,她们才不会为这些事笑你!”

  “你不是说四川人就说过我吗?”

  “但是我听到那四川人她们常常说到你,可见得并不是很讨厌了。”

  “我倒以为单为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书了,我不愿意让女人说到我。我倒并不想要这些女人欢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烂熳的吃饭上课,莫以为我爱做文章说得可怜,只想一个女人援手,就以为我在她们面前也会感到可怜!”

  女孩玖笑了,不做声,然而又轻轻的象不让二哥听到一样,说,“人家崇拜你哪,有什么办法?”

  “我才不希罕这种东西!若果是靠到这些意义,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写文章也够了。我是还担心那些女人以为我平常很随便,就以为是想要使她们看出我的可怜,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来的。”

  女孩玖仍然笑,摇头,表示意思是:“我猜不会有,这些女同学全老实极了。”

  但女孩玖并没有老老实实把另外一时节女生朱同她谈到的近于老老实实的话,告给男子A过。她只另外谈到功课,谈到试验,谈到在试验时一些学生与教授故意麻烦的情形,也不再说到女人,也不敢再问到昨夜究竟为什么写了一夜文章。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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