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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8)

  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饭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枝,让温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功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滚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竹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七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她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

  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

  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稍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门掩上。

  “玖,这是你同班上课的同学么?”

  “是的。人老实极了,为班上长得顶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好处。”

  “久看看就会发现。清秀得很,这人功课都好。”

  “女人照例功课都好。”

  因为这话是近于说“也不过功课好罢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说,“这人思想也不坏,我看到过她书架上有许多新书,社会科学,国际问题,新艺术理论……

  比同学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么事上去似的,不再说话,仍然坐到桌边了。坐了一会,一个字也不再写,温习到一些为女孩玖所不了解的事情,到后忽然说,“我们到江边玩去,怕不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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