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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间(5)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

  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着要说话了,他说,“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象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象你这样的……”“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二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关于这一天功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想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取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换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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