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空间(4)
时间:2014-02-27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译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译成法文。 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欢喜法国。”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哪里哪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常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 独家推出 第二章 一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来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象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还有那——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 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功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功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象××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