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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依(2)

    梳妆台是组合式的,分台面和支脚两部分,支脚是锃亮的不锈钢,形状是个倒立的“丫”字,左右分立,支撑着整个台面。台面是一只抽屉,但这只“抽屉” 是别致的,聪明的,随时可以分解出四面明亮的镜子:正面、左右两面及底面。平时,整张梳妆台就如一张充满现代气息的简单别致的小桌子,使用时,只要掀开面盖,上下左右四面镜子便竞相铺开,各式艳具一并纷呈,或卧,或立,你只管操使,不必收藏,因为它们马上便可成为屉中之物(只要放下镜面)。若要外出旅行,只需收起支脚,将两个倒立的“丫”字压缩成两管手电筒般的钢管,置于屉中,这时整张梳妆台又魔术般地变成了一只装有滑轮的手提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梳妆台(随着你不可粉饰的岁月的到来,梳妆台终将被摒弃),你可以伸缩两只支脚,让梳妆台变成床头柜,或茶几,或写字台,或小餐桌,都可以。嗬嗬嗬,多么聪明的一只梳妆台哦!

    两年前,当音乐家先生从大西洋那边提着这只梳妆台回家时,陆小依除了感到新鲜和昂贵外(价值300美金),同时还感到了些许忧郁的苦恼。因为她敏感地想,丈夫这么在乎她梳妆,是不是暗示她天生的丽质已如烟云一般无情地散失?直到有一天丈夫告诉她,这梳妆台其实是他的奖品,他谎称重金购得只是想博她高兴一场。这么说,原来是个误会——布莱克会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就这样,些许“敏感的苦恼”最终演绎成了一种可以玩赏的回忆。这种回忆常常像流水一样,把她内心抚摸得干干净净、甜甜蜜蜜。她喜欢这样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现在,阳光已经大面积铺张在陆小依的四周,陆小依自己也在几面镜子的幻影深处铺张开来。此刻,房间里远不止一个陆小依,而是三个、四个、五个,有时候是无数个(只要人在几面镜子中取得一个恰当的角度)。这使她油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那句具有魔鬼气质的名言:

    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使人口数目增加。

    镜子能帮助你看到自己的美貌,同时也让你发现自己的瑕疵。在一个三十三岁女人的眼里,美貌正在发生陌生的衰退和变质,她们的目光仿佛中了邪似的,总是尖酸刻薄地扑在瑕疵上,并无情地将瑕疵一再放大,再放大,以致害怕地闭上双眼。这两年来,陆小依每每打开梳妆台(她很少打开),总是没什么困难就发现了自己新生的瑕疵。今天,她从底面的铜镜里又惊骇地发现,一只半弧形的肉团正在她下巴底部隐秘地崛起,像一个危险的水雷;在正面的镜子里,褐色雀斑已由月前的七粒增至九粒,像幽灵的眼睛在窥视着她。起初,她有点委屈,觉得这太残酷。但当孩子的一声梦呓,让她从左边镜子里看见那只肉鼓鼓、也是香喷喷的小手时(它刚从被窝儿里甩出来,鲜嫩的样子像一枝刚破土而出的笋),她波动的心仿佛被这只小手抚平了。她想,这只小手不是从被窝儿里钻出来的,也不是从泥土里,而是从我肚子里,从我身体里钻出来的,是我生命结出的果实。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胜利往往连接着一系列的失败、死亡。但在陆小依心中,这个小小的胜利绝不是那么渺小,她甚至从这个小小的胜利中预见到了自己最后的胜利。她相信,以后她所要的一切,孩子都将通过某种神秘的魔术的方式直接或间接地给予。儿子就像是她长在身体外的一只手,一只变形的因而更有力的手,扯住了她所需求的一切。这是一个秘密的念头,一个女人的私密,陆小依将它藏在心中的心中,常常连自己也看不见——因为藏得太深了!但是有此念搁置于心中,犹如在银行搁着一笔秘密款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一回事。有就是一种存在,一种力量,一种希望。因为时间充裕,化妆被一再精细、强化,发型,面颊,眉毛,眼线,唇线,颈脖子,腮帮子,陆小依一一关照,认真细致,耐心又开心。这时候,她才体会到有这么一个聪明的梳妆台真是难能可贵,几面镜子各有分工,又互相呼应,为她立体地、全方位地指明瑕疵,而各式艳具就是她抹杀瑕疵的最好武器,她谨慎又勇敢地操作着,不慌不忙,用心用功,就像在耕耘一方养生宝地。

    梳妆完毕,儿子尚未醒来。但不行了,要弄醒他了。

    儿子才两岁半,小名叫安安,突然被从被窝儿里拽出来,东倒西歪的,真像一团没有气力的肉,散发出暖暖的肉香。香气袭人啊,陆小依醉了似的扑在这团肉上厮磨,一边模拟儿子的嗓音叨叨:

    “哦,亲亲,妈妈亲亲……”

    “肉团”仿佛被母亲的热气焐活了,弹放出咯咯的笑声,挣扎着要爬开去。陆小依一把抓住,正言道:“快起来了,我们要去看大舅舅。”

    一句话立马将儿子竖起来,惺忪的睡眼发出惊疑的光芒,“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大舅舅?”

    “就现在,起床就去。”

    这句话使儿子起床的时间比往常足足减去一半。一个两岁的孩子,你别以为他真是一团肉,他也有心灵,期望,恩爱,情仇。昨天,大舅舅送他一套玩具枪,他回赠给大舅舅的是一捧热腾腾的爱:他惦记着大舅舅!

    那套玩具手枪是绝对的美国货,共六支,大的跟安安人一般高,小的只有他半片巴掌大,就像一枚桃形钥匙,却依然跟真的一样,可以呼呼射击,子弹是蚕豆样的金色塑料。昨晚,他把六支手枪玩了又玩,睡时手里还捏着那支桃形小手枪。刚才洗脸时,他惯常地伸出小手让母亲擦洗,才发现小手枪不翼而飞。“妈妈,我的枪!”

    儿子惊叫着,直奔卧室。

    陆小依尾身跟去,袖手旁观,只见儿子床上床下地翻找,一边惊恐地呼叫:“妈妈,我的枪,妈妈,我的枪!”

    陆小依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指向床头柜,做出猛然发现的惊喜状:“安安,那是什么?”

    那就是安安找寻的桃形手枪。

    怕安安在梦中把小桃形手枪吞入肚中,所以才把它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一个母亲的细心,也是一个母亲的幸福。



作品集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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