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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雪花落入湖泊, 一瞬间雪白,然后永远湮没。 ——彭斯
一 写下这句话,我真的有些忧伤。 这个江南之夏的夜里,我突然很想跟你说话,跟你说灵魂深处、世界深处、自然深处的话。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才有言说的欲望,才会认为谈及宇宙、尘埃、生命、死亡是件有意义的事,才不至于在面对空茫和未知时恐惧,才能够感知自己除了沉重的皮具之外,身上还有那么轻灵、可以飞起来的物质。从认识你那天起,你就给了我坚定、遥远和永恒的感觉。即使死亡,也不存在,或者说存在,但那是真正的极乐世界。这就是我们相对而坐时,为何我可以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农夫,把自己的灵魂之地、精神之地翻转、耙匀,然后呈现给你的原因。 可是这个如此忧伤的夜晚,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忧伤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如果它离开我这颗心,又会是去了哪里。它这样寄居在我的体内,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状?是否也有性别、年龄?它是独立存在的个体吗?还是肉体或者灵魂的一部分? 莫名。当你不知道具体的真相和原因,而它本身又存在的时候,它就成了莫名。此刻的忧伤,正是一种莫名的忧伤。 记不清有多久了,我一直被这种莫名的忧伤所纠缠,正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始终纠缠着人类一样。我深陷于一种无力自拔的困惑,并且在日复一日的沦陷中越来越坚定的感知:无形的物质远比有形的物质要巨大、可怕。 但你是知道的,最近这些年,我在努力学会如何摆脱忧伤的侵袭,无论是大而化之的杞人忧天式,还是独上高楼的无病呻吟式,我都在尽量以行云流水的姿态化解,驱赶。像一个独自玩太极的人,一招一招拆解着无形的攻击。这是你教会我的。在我们无数次长谈的时候,“宇宙”和“尘埃”、“无限”和“刹那”,这样完全对立的概念,将我们缩小成一个符号,也将我们减轻至一根羽毛。因此,当生活中的黑洞与风暴不期地来袭时,我总是能游刃有余地避开忧伤的浪峰、漩涡,将自己带到一个一无所有,唯有风清月白的境地。 我是在命运有了一个良好的转折、而我却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时期认识你的。那一段时间,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我把所有最重要的话一一锁起来,爱,或者不爱,痛,或者不疼,以及快乐以及不平,我统统封存,摊开在外的,仅仅是皮具上的事。关于内心的宗教,我更是在人前只字不提,我提着我的长裙,赤着双脚,悄悄走上了一条鄙夷喧哗与隔膜的幽深曲径。 你看见我时,我就是那样一个惊恐万状却又故作镇定的样子:一个一意孤行走在回家路上,却因为迷路而慌乱不堪又孤独无助的人。你试着谈论我的文字,问及我的地域概念,又说到地上的种种植物、各类动物,与我讨论我所知道的,又简单地介绍我所不知道的。你小心地将我诱牵到一个光亮充足的地方,然后装作漫不经意地拨弄着我的心锁。就在我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你一把拧开那把锁,接着狠劲踢开我的门,再之后,就是你的大叫: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啊,你都当成了珍宝来收藏。不容我分说,你就一件一件往外扔我一直不肯示人的东西:小时被狗咬伤的疤痕,被一把镰刀割裂的伤口,黄昏中孤单的青春背影,从来不被认同呵护的精神领地,当然还有种种屈辱与无奈。你每扔一件,就说一句,这个别人有的,这个别人也有的,这个,有的人更多……最后你死死地盯着我,质问,别人都有的东西,你藏着当什么宝贝。你以为那都是孤品啊。扔了扔了。我先是为你的行为惊愕,后是有被揭伤疤的疼痛,再之后,就是被揭穿真相的愤怒。我说你掏空了这些,剩一间空屋子用来做什么呢?行尸走肉吗?你毫不留情地逼近我,指头几乎要点到我的鼻尖。但最终,你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你说亏你还是写字的人,空屋子用来盛风盛月盛阳光啊。守着那些发霉的东西,你自己只会腐烂得更快。 后来,我就一直被你牵着走,从一条路走向另一条路,由此,我看到更多我不曾看到也不曾想看的东西。再后来,我才知道,你是一个阴谋家,一开始,你就在计算我。其实你也是孤单的,你也坚守着一些东西,你也独自走在一条空茫的路上。只不过,你的孤单是无我的孤单;你坚守的,是更加浩大的命题;你的路,通往未知而必然的真相。你看中了我易于疏离人群的特点,所以你要诱骗我做你的同路。 [NextPage二]
二 常常,我的内心是冬天散落在田野里的稻草,荒乱芜杂,分明已经死去,却又固执地泛着一种暖和的光泽,我在自己的光芒中安静地等待更彻底的死亡,甚至腐烂。这种时候,身体里的血液往往就成了不相干的流水,我听着它哗哗的声响,犹如听着时光之马哒哒远去。 生命是多么虚空,但忧伤和绝望却如此真实。 无数个午夜梦回,我抚着自己咚咚跳着的心,暗自惊悚惶然。为什么不是存在即永恒?为什么那些看似规律的轨迹其实隐藏得莫测的变数?为什么我们的欲望总是比脚步跑得更快?如此朝不保夕的生命,如此一上路即不归的旅途,意义何在? 是在一次台风来袭,我们以此为话题聊到灾难的时候,我把内心的这些纠结说给你听。你静静地听我流水一般不间断的诉说,之后反问我,那样一成不变的自然与世界你认为就是好的吗?如果生命不老不朽不死,你希望自己永远是在哪个时期?如果你活着的每一个日子都只是无休无止地重复同样的内容,那么你活着的乐趣在哪里?这样的生,与死亡有何区别? “永远不要自以为是,不可知的力量是你永远想象不到也永远对抗不了的。个体的人总是想要改变命运,命运是有的,但是,但凡你能够改变的,那也是命中注定,倘若你努力了也无法改变,那就是冥冥中神圣的力量在主宰。那样的主宰,一定有它的理由,你要顺其自然,安之若素。至于群体的人类,想要改变世界,那是一个笑话,你看看古往今来,人类给自己制造了多少便利,冥冥中的力量就等同或者加倍施予了这世界多少麻烦。” 总是这样,我从来都不曾在思考的忧伤中得到过你的安慰,相反,我一直在被你引领着爬高,一层又一层。我天性胆怯而又唯美,总是喜欢躲避那些可能带来心理恐惧的场景和现实,总是拒绝看一切血腥杀戮的小说,影视。同样的一张纸,别人用来描画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我宁愿将它裁剪成一枚不会发光的月亮。但你并不怜惜我的胆怯,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地把已知的和未知的巨大力量放到我的面前,让我一次次绝望到丢弃自己,却无路可逃。有一天,你甚至郑重地提出,要合作写一部关于人类大灾难的预言小说。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将我绑架到你的思想战车上,你说,你不是要活着的意义吗?这件事就比你写那些无病呻吟的文字要有意义得多。 你是理性得连爱与婚姻都不屑的人,尽管你也曾有过婚姻,但你说,这一生,你从来没有过爱情。你还说,如果哪一天找不到你了,你一定是在某个安静的地方淡了余生。 “早上看日出,黄昏看日落,心内一无所有,空得就像宇宙。”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水边,有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绕着几朵野花在我们身边漫不经心地飞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我踢掉脚上的高跟鞋,用一只裸足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仿佛这样我就能把阳光踩碎,使它柔和起来。然后,我看见一只蝴蝶居然停到了你的右肩上。我笑了,伸出手想捉,但你用一个眼神制止了我。 “这蝴蝶真傻,要么就是眼花了,当你是花花草草呢。”蝴蝶飞走后,我如此调侃。 “轮回呀,你还不懂?或许,我前生就是一株植物,或许,来生会是。谁知道呢。这只蝴蝶,刚才肯定是突然记起了前生,要么就是预见了来世。”你一脸的郑重其事。 那么我的前生又是什么?我折下一根马尾草,含在嘴里。我想要用这样的动作来表明自己只是漫不经心地一问,而非迫不及待想要答案。然而你几乎是想都不想,就翻出我的底细:你么,一个小沙弥。却不好好修练,半途浮躁,往尘嚣处去了。所以今世要让你沦为女子,又五脏六肺全是小心眼,仿佛蜘蛛,自以为高明地千丝万缕结网,结果网住的是自己。你斜我一眼,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如果,我肯相信你的话,我一定是迷上你心无挂碍的境界,但是分明地,我在将要视你为真理的时候,不经意中也从你的眼神里窥到了冰山一角的忧伤。原来,你也没有完全超脱。是皮具太重,还是皮具内隐藏的无形物质的份量太重? 我跟随你飞在半空,稍有不慎,一场感性的雨就能将我的翅膀打湿,让我跌回尘埃。 [NextPage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