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2)
时间:2013-12-21 作者:刘庆邦 点击:次
小孙子还是不转过身来。 丈夫也过来了,转到儿媳身后,伸出一根手指,逗孙子的脸蛋儿,教孙子说:根根,喊奶奶,并翘着舌尖给孙子作示范:奶奶奶奶。 妻子不愿看见丈夫在儿媳身后站得这么近,一见这么近就产生联想,就顿生反感。丈夫和儿媳一定在背后近惯了,在人前就忘了保持距离。她也不愿听见丈夫教小根喊她奶奶,奶奶好像是丈夫强加给她的,也是强加给小根的。怎么,小根一喊她奶奶,就肯定小根是儿子的种了?不见得吧!这些想法她不能流露出来,伸手摸摸小根的屁股。小根不给她脸,她就摸小根的屁股。小根穿着开裆裤,红得有些发紫的屁股露在外面。小根一边的屁股蛋子上还有一块绿色的胎记。她不记得儿子小时候有这样的胎记。小根没喊奶奶,却喊了爷爷。他喊爷爷也喊不清楚,喊的是鸭鸭鸭鸭。 妻子心说,小东西,就认识你爷爷。 儿媳把小根塞到她怀里去了。 儿媳已经给她指出了一个方向,让她带小根到别人家看电视。也就是说,儿媳以让她带孙子的名义把她支使开,不让她待在家里。她要是抱着小根走开,家里又是只剩下丈夫和儿媳两个人,他们到一块儿又方便了。家里房子有六间,大床有两张,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想看,那是多么混乱,多么难以让人接受的事体啊!可是,她不走开又不行,她不能违背儿媳的意志,不能碍儿媳的眼。她明明知道,自己的离开等于给丈夫和儿媳的方便创造了条件,尽管她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这个恶心的条件她还是要创造。忍字头上一把刀,把刀插进去不是,拔掉也不是。这就是她的痛,也是她的恨。日子,这就是人世间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她抱着小孙子出了院门,那只黑狗也跟着她的脚出来了。黑狗不是人,但也长有两只眼。有两只狗眼看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就得格硬点儿。狗眼不看着,人就变成了狗。她把气撒在黑狗身上了,跺着脚威慑黑狗说:回去,不要脸的东西!敢再跟着我,我杀吃了你!黑狗塌了一下眼皮,像是把女主人的话掂量一下,慢慢转过身子,回去了。黑狗是一条成年公狗,公狗肚皮下面,两条后腿前面,那根露出在皮毛里的器具一走一摆,老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童童是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已到了上学年龄,上学去了。白天停电,童童家没有开电视。童童的娘,还有三个妇女,一人一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说闲话。她们是真正的说闲话。因为她们都空着脚,空着手,空着眼,什么活儿都没干。秋庄稼收完了,新种的麦子出苗了,封闭式的除草剂打上了,从今年一冬,到明年一春,地里没啥活儿干,她们不凑到一起说说闲话干什么呢!这家院子,一半打了水泥地坪,显得很平整,很干净。一半开成了一个小菜园,菜园里种了蒜苗、菠菜和一些小油菜。都说春天是种菜的好季节,岂不知秋天种菜也很好呢。草枯了,树叶黄了,在枯草黄叶的衬托下,秋天长出的蔬菜显得更碧鲜,绿得更厚实。各种蔬菜也长有耳朵,蒜苗的耳朵是尖的,小油菜的耳朵是圆的,菠菜的耳朵又尖又圆。它们都把耳朵支棱着,似乎很喜欢听人们说闲话。刚才这几个妇女说的不知是哪方面的内容,小根的奶奶抱着小根一进来,她们就把刚才的话题中断了,转向跟小根的奶奶说话,逗小根玩儿。不能看电视,小根的奶奶想听先来的几个妇女把刚才的话题接着说,越是没听到的话,她越是关心。可人家不说了,她也没办法。那几个妇女拉拉小根的小手,摸摸小根的小鸡鸡,逗小根玩儿了一会儿,就说小根长得很像他爹,鼻子、眼睛、嘴口儿,都像,一点都不走样儿。说儿子长得像爹,这是嘴边的话,也是好话。然而,小根的奶奶不愿听这样的话。一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就发梗。儿子长得像爹,这话还用说吗!不说没有事儿,若是把这事当事儿说,话背后就可能有别的话。说出的话少,没说出的话多;说出的话在上面漂着,没说出的话在下面藏着。她没有接话,说小根该撒尿了,把话题岔开了。一个妇女对她说,他们给儿子冲喜真是冲对了,一冲就冲出来一个大胖孙子。什么冲喜不冲喜,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更敏感。儿子外出打工,回来就生了病,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带着儿子到这儿看,到那儿看,到底没查出儿子得的是什么病。疮怕有名,病怕没名,生了无名的病是可怕的。儿子的骨骼凸出来,眼珠陷下去,眼看到了危险的边缘。这时,丈夫提出,把已下过定礼的儿媳娶过来,让儿媳为儿子冲喜。她不同意为儿子冲喜,儿子瘦成了一把柴,全身的力气不到四两,哪里还经得起冲喜。不冲还好些,一冲,儿子恐怕死得快些。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丈夫说,为了给儿子订亲,他们家给女方家送了干礼,又送了湿礼,合起来已花了一万多块。干礼指的是现金。湿礼指的是过年过节时给女方父母送的猪肉、活鸡、点心、水果、白糖、红糖等食品,还有成箱的火腿肠和方便面。要是不趁儿子在世时把儿媳娶过来,那么多钱岂不是白花了。丈夫还说,儿子生了病,不等于儿子的种也生了病,儿子的种给儿媳种下,说不定儿媳能给他们家留下一个后代。丈夫打了一个比方,说马蜂的头死了,马蜂的毒刺还活着。谁要以为马蜂没能力了,不小心碰到马蜂,马蜂就会把毒刺刺进你肉里,蜇你一家伙。不管怎么说,儿子还是活着的儿子,儿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比死了头的马蜂厉害些。按照丈夫的意见,到底把儿媳娶了过来。儿子结婚时,没有拜天地,没有拜父母,也没有夫妻对拜。儿子的腿萎缩得在病床上站不起来,没法儿拜。但儿子细脖子上的脑袋还是清醒的,听见迎新娘子进门的鞭炮声,儿子流了泪。妻子当时不太明白,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了,丈夫坚持为儿子冲喜,打一开始就另有主意。丈夫正当壮年,好胳膊好腿,一顿饭能吃两碗面条,外带一个馒头,他有的是力气。丈夫说的是为儿子娶媳妇,谁知道他是给谁娶的?名义上,小根是儿子留下的种。别人不清楚,她心里最清楚,这个种到底是谁留下来的。别人不说小根像她儿子还好,别人一说小根长得像她儿子,她心里先就虚得不行。妻子虽和丈夫住一个屋,睡一张床,却不在一个被窝儿。俩人也不睡一头,一个头朝南,一个头朝北。有时丈夫翻身时碰到了妻子,妻子也不干,说:别碰我!丈夫否认碰了妻子,说:谁碰你了,我没碰你。妻子说:刚才碰我的,那是狗的腿?丈夫说:可能吧。妻子说:你承认自己是狗了?丈夫没承认自己是狗,又翻了一个身说:我要是狗,你也差不多。妻子说:你自己说狗话,办狗事,不要扯上别人。丈夫竟到妻子这头来了。妻子顿时很警惕,说:干什么?干什么?把自己的被头掖得很紧。丈夫没钻妻子的被窝儿,还是把腿伸进了自己的被窝。丈夫说:什么也不干,你不用紧张。咱俩说说话。妻子说:我跟你没啥可说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才说:当初咱俩要两个儿子就好了,只要一个儿子,一点儿保险系数都没有。你怎么样,咱努努劲儿,看能不能再生一个。妻子恼了,说:不要脸!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连孙子都有了,还要儿子干什么!丈夫说: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儿子和孙子不能互相代替。妻子想说:什么不能互相代替,我看你的孙子就是你的儿子。话到嘴边,她咽了回去。这个话不能说破,一说破,这个家也许就破了。好比一个充了气的气球,不把球皮捅破,气球还是圆的,还能飘。一旦把球皮捅破,气球就会烂在地上,再也飘不起来。丈夫还有话说,丈夫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当真了。你欢迎我,让我进,我也进不去。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不行了,儿子得病没多长时间我就不行了。谁的儿子谁心疼,我估计我是惜怜儿子惜怜的。妻子听得出来,丈夫在耍花招儿,又在蒙她。丈夫在掩盖着什么,也在否认着什么。有些话没有说破,丈夫害怕说破,就极力捂着盖着。要是几年前,丈夫说什么,她都相信。现在丈夫说的都是提前编好的鬼话,她不会相信了。她说:越说你不要脸,你越不要脸!丈夫说: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信,你可以摸摸嘛!要是能把它摸起来,算你有本事。妻子当然不会摸,说:滚蛋,滚到你那头儿去!停了一会儿,不见丈夫往那头儿滚,她自己到那头儿去了。她睡不着,大半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迷糊了,刮过一阵风,醒;树上掉下一片树叶,也醒。儿子死时,喘着气对她说:娘,娘,你不要埋怨俺爹,俺爹也是为这个家好。当时只顾心疼儿子,她没往深里想,就答应了。儿子死后,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对于丈夫的鬼祟行为,儿子显然是知道的。或许是儿子看到了,或许是儿子从儿媳身上察觉到了。不然的话,儿子不会那样说。替儿子想想,眼看着睡在身边的媳妇无能为力,媳妇的身体却一天一天起着变化,儿子是多么无奈,多么心痛!现在儿子去了,儿子变成了地里一个小小的坟包,啥都不知道了。啥都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心里就干净了。可她还活着,她还在替儿子难过,也替自己难过。眼不见,心不烦,她到什么时候才能啥都不知道呢!悬在高杨树上的那三根棒槌样的丝瓜还没有掉下来。风一场,雨一场,霜一场,雪一场,受到侵袭的丝瓜,由青黄色变成了黑色,上面还起了点点梅花样的霉点儿。一天午后,儿媳看见丝瓜随口说了一句,吊着的丝瓜跟吊死鬼一样。院子上方吊着“吊死鬼儿”,终归不是很好。丈夫说:我上去把它拽下来。丈夫很把儿媳的话当话,儿媳说风,丈夫比风跑得都快;儿媳说云,到了丈夫那里雨都下来了。丈夫也是在儿媳面前逞能的意思,表示他的手脚还很利索,再高的地方他都敢上。结果怎么样呢,他两手抱着杨树的树干,上上,下来了;上上,又下来了。穿着鞋上不去,他脱掉鞋上。脱掉鞋也上不去,脱掉袜子再上。季节到了寒冬,光着脚丫子是很冷的。他不在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树上。到了树上,他仍不能把丝瓜拽下来,丝瓜在一枝横空的树枝的梢头吊着,他的手离丝瓜还远着呢。他让妻子给他找一根棍子,他要用棍子把丝瓜打下来。妻子没有找到长棍子,只从灶屋拿出了一棵玉米秸。妻子把玉米秸往上举了举,离他向下伸着的手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他哪里够得着。没办法,他只得从树上下来。妻子有些笑话他,也想灭灭他的志气,说:你还以为你是个年轻猴儿呢,你早就是个老头子啦!这样的说法大概得到了儿媳的认同,儿媳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