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21)
时间:2021-04-01 作者:巴尔扎克 点击:次
①拉罗韦尔(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于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我深受感动:她这番话表面洋溢着炽热的感情,内里却隐藏着深刻的政治见解,而这两者的结合,给女人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她们善于给极其锋利的论理抹上感情色彩。第一次看到阿谀逢迎的作用,我心里会涌现什么想法,看来亨利埃特早有预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为辩解。德·莫尔索先生罩着本人历史的光环,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称王,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曾一度相当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异,露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我见了着实感到惊奇。奴隶也有虚荣心,只愿听命于最大的专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个爱情、令我颤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耻辱之感。将心比心我才理解,心灵高尚的女子同卑琐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为埋在心底,该是多么痛苦啊。礼仪是一道防线,既保护大人物,也保护小人物,双方可以隔垒相望。我因为年少,对公爵夫人自然毕恭毕敬;不过,她在别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却是亨利埃特的母亲,我对她的恭谨又有虔敬的成分。我与伯爵夫人走进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会齐。德·莫尔索伯爵非常热心地把我引荐给公爵夫人。德·勒农库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岁,保养得很好,一副贵妇派头。一双眼珠呈森冷的蓝色,眼角有细纹,脸庞瘦削,形同苦行之人,腰身修长挺拔,皮肤是淡黄褐色的,传到女儿身上却光泽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亲类型的冷心肠的人。如同矿物学家辨认瑞典铁矿石那样迅速。她还像旧朝廷那样讲话,把ait音发成oit音,“冷”字不说froid,而说frait,“脚夫”不说porteurs,而说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满意,在去晚祷的路上对我耳语道:“您的表现无懈可击!” 伯爵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俩没有反目吧,费利克斯?我是您的老伙伴了,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就回请你们。我还有些事务,得到图尔去了结,您不要冷落了葫芦钟堡。我岳母不简单,我劝您多同她接近。将来,她的沙龙会给整个圣日耳曼区定调子。她在上流社会根底很深,学识渊博,欧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现在万事如意,处境一新,也许还有他的家庭天使言传身教的作用,他的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既不盛气凌人,也没有炙手可热的那种礼貌。公爵夫人没有保护人的架势。德·谢塞尔夫妇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饭的邀请,并感谢他们的盛情。公爵夫人对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时的眼神表明,她女儿向她提过我这个人。晚祷回来,她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做外交官的那个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亲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长。”于是,她亲热的程度达到了五分,告诉我说,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对我很客气,就像德·莫尔索伯爵初次见到我时那样。她收起了目无下尘的眼神;世间的王公国戚都会拿那种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们与您之间有多大距离。我对自己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公爵夫人还告诉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个老神甫,当了枢密院大臣,我的兄长也晋级了;最后还告诉我,根据宪章①的一个条款,我父亲恢复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称号;我还不知道颁布宪章一事。 ①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于1814年颁布的宪章,其中第对条规定:“旧贵族恢复爵称。” “我只是葫芦钟堡的农奴。”我低声对伯爵夫人说。 王朝复辟像变魔术一样,进展神速,令帝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目瞪口呆。这种变革对我无足轻重,惟独德·莫尔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视的事件。我不清楚枢密院是什么机构,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谙世事;我别无抱负,一心只爱亨利埃特,胜过彼特拉克爱洛尔。公爵夫人见我不虑事,就把我看成个孩子。弗拉佩斯勒堡来了许多宾客,宴会上共有三十位。一个青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压倒群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知道惟独自己有权接受她那含蓄而纯洁的青睐,能听出她那话中不同的意韵,即使自己对逢场作戏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得出她那忠贞不渝的明证,这个青年该是多么为之心醉啊!伯爵见别人纷纷应酬他,心中万分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气会有所改变。我在一旁同玛德莱娜说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样,说出活来令人吃惊,无论对谁都褒贬两句,既充满挪揄又无恶意,逗得我直笑。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话、清晨萌发的一种希望,使大自然也变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随着快活起来。 “在他那阴云密布的灰暗生活中,这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伯爵夫人次日对我说。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芦钟堡度过的。我被驱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点钟就已动身,到图尔去签订购置产业的契约。母女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冲突起来。公爵夫人要带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宫廷给她谋个职位;伯爵再收回辞不赴命的决定,也能得到高官显位。亨利埃特给人印象是个幸福的女子,无论对任何人,她也不愿意披露内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无能,即使对母亲的心也讳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尔索先生去图尔同公证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让母亲猜出半分。如她所说,惟独我了解葫芦钟堡的隐私。她已经有了体验,深知这个山谷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对安抚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么灵验,住在葫芦钟堡对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据理力争。公爵夫人是个顺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对女儿不如意的婚姻不大伤心,主要是觉得丢脸。亨利埃特看出,母亲根本不把雅克和玛德莱娜放在心上,多么可怕的发现啊!凡是做母亲的,对闺女专横惯了,对出了嫁的女儿依然专横,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讲什么话,绝不允许反驳;她软硬兼施,忽而装作亲热,哄女儿答应;见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转瞬间换上一副伤心的冷面孔;最后见女儿软硬不吃,就冷嘲热讽,那种尖酸刻薄,我在我母亲身上早有体察。十天当中,亨利埃特受尽了折磨。大凡年轻女子要确立独立,进行抗争,都免不了吃苦头。您生来命好,有个天下最慈祥的母亲,是无法理解这类事情的。一方是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则是她的无比贤惠、无比温顺、从无坏心的女儿,这双方搏斗的情景,您要想有个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里始终把她比成百合花)绞进光滑的钢制机器中的情形吧。这对母女从来想不到一处,母亲一点也猜不透,女儿究竟有什么难处才不能享受复辟王朝赐予的恩泽,继续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还以为女儿同我有暧昧关系。她猜疑的话一脱口,就在母女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这种难以容忍的纠纷,尽管家家都不肯外扬,您若是能窥透就会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难以治愈的深深创伤在削弱着骨肉之情:或是由于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挚而笃深的感情,本来可以天长地久,讵料一方早逝,给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造成终生不能平复的创伤;或是潜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肠冷却,使人的眼泪干涸,到永诀之时一滴也没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击,甚至包括那两个小天使在内,虽说两个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给母亲造成痛苦也罢,完全是无辜的;这样一位可怜的女子,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不打击她的男子呢?这个人非但不打击她,还要用三道荆篱将她保护起来,使她免遭暴风雨的袭击,免遭明枪暗箭的伤害。这对母女的争执固然令我难过,但有时也令我高兴,因为亨利埃特向我诉说了她的新苦恼,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怀。这样,我就能评价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静态度、所表现出的极大隐忍。“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我每天都有进一步的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