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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鸽子(10)

    何明儿一下觉得电话里的那个人有点陌生:“你居然理解?”

    “没什么不理解,是一种现象。就像我们,也开钟点房。师道尊严,也是人,情感在一定的氛围下,人是可以臆想的。”

    何明儿说:“不可思议!我担心我儿子,假如他也看到这些,他还是个孩子,你懂吗?我怀疑你的人品!”

    “没有那么严重,神秘的事情总是吸引人。你冷静一下,你是有分析头脑的人,在儿子的问题上你一定要冷静。你沿着马路走一圈,看看人或者景或者早晨的阳光,然后买菜回家,不要把生活想得太复杂,简单到一日三餐才好。这样吧,我晚上见你一下,千万思想上不要走极端。”何明儿几乎是在喊:“不是你儿子你不知道利害关系!”

    何明儿把电话关了。何明儿想,有道理的事,也许没有多少道理可讲,无道理的事呢,真的能让人走极端!

    冷静了一会儿,决定沿路走一圈。这条路叫滨河路,广场叫滨河花园,河已经成为概念,有绿树、绿草,全是人工种植。有三两个孩子追逐的笑声传过来,如小鸟的婉转啼鸣,孩子没有大人守护,心情放得很开。那边,打太极拳的还没有散,看上去平声静气,音乐是古典的,动作很是飘逸,有轻微的沙沙声,像窃窃私语。沿着街边走,早市上叫卖声很是热闹,散开的人从身边滑过,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挤满了马路的人群阻挡了那些企图呼啸而过的汽车,马达声和喇叭声此起彼伏。何明儿想,一早就这么热闹,人再也不是统驭一切的至高无上者,必须与物,那些自己创造出来的器械,达成妥协。难道自己也要和吴所谓达成妥协吗?自己创造出来的物!还有海棠。

    找一个能够隐藏自己的地方坐下来。坐下来的何明儿想过滤清楚头脑里的吴所谓还有海棠,还有网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何明儿这样来分析:让海棠悚然而起的是一种深不可测广不着边的孤独和恐惧,无爱的婚姻一定像那夜的雾障般,紧密地包围着海棠,压迫着海棠,令她有一种真切的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不然,她不会面对一个陌生的人脱光了自己。话又说回来,孤独的没有伴侣的日子真就那么咄咄逼人,令心情无法控制吗?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和海棠网聊的人居然要挟她,想要海棠拿钱来换取网上截取的照片,更让人可气的是她老公接到讹诈电话后会去报警,会把自己老婆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海棠一定被这件事搞昏头了,不然不会发生让全城人民听了都想传播的事。信任、爱、廉耻,都哪里去了?为什么执法人员涉及到这个案例时,他们的猎艳心情比秋天的光照还强烈?有一天,我儿子吴所谓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不敢往下想了。回想昨天看到的海棠,都是俗世中人,总该俗世一点,藏着一点,掩着一点,遮蔽一点,虚假一点,甚至厌倦一点有什么不好?海棠,你剥光了你自己!

    人与人之间某种意义上说,就隔着一层衣服,脱掉衣服,一个女人再无口碑。

    何明儿思想乱了,乱成一锅粥。

    八

    何明儿在市场买了肉,肉价一天一个样,她要了那块膘瘦点带五花的肋条,如果吴所谓中午醒来呢,一定给他做红烧肉,他喜欢吃。对了,还应该有两个新鲜蔬菜,用家常的体恤来安抚他,冷静地去唤醒他,不能像海棠那样感觉不到爱,出了大问题。爱情是爱,亲情更是爱,要他知道家是天下最好的温暖之处。买菜的间隙碰到了楼下的校长太太,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没有一点儿褶子,不是因为美丽,是因为胖。首饰也厚重,耳朵和项上闪耀出金属的光芒,手抬起来不是招手,是朝后抹开披散在两鬓的头发。何明儿不喜欢胖得没有型的脸,优越显形在脸上,眼睛从来都是搜寻似的看着你,因丈夫的官位,怀疑而负气地盯着,想盯出什么来。这让何明儿很不自在,手里提了买菜的塑料袋子,迎着走过去,格外谨慎有礼地说:“大姐,买菜呀?”“买菜。买这么多菜?几个人吃?”

    “我和儿子,两个人。”

    “怎么还是一个人呢?还以为有了呢,谁说的呢?噢,是我家张校长说的,说你有了,怎么会没有呢,凭啥他要说你有了呢。”

    何明儿像明白什么似的说:“谈着一个。”

    “哪个单位?做啥的?多大了?也是离婚了吗?女人不成家,周围的人都会为你操心。”

    何明儿一时哑然。

    这样胀人的话,要怎么来回答?

    何明儿从买菜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北瓜来,递过去,把不开心压下去,说:“多了,新鲜得和春天一样,给大姐两个,闲时来楼上坐坐,等我没课的时候,我好细说与你。”

    逃也似的走开了。

    一条单身女人走过来的路,做什么都有闲话,总是世俗。拾级上楼,悄声打开门。

    吴所谓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纸张,被风掀起来,落下去,很牢靠地挂着。何明儿突然很想和什么计较一下,是走过来的日子?还是日子中相遇到的尴尬?什么也不是,是吴所谓,是这个很不懂事的儿子,对付俗世,有多少悲凉和苦痛?母子俩相依为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何不能和妈妈相亲相惜,我与你是骨肉至亲啊,吴所谓,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我神动心往!你如果能理解妈妈,妈妈还怕什么?生老病死,成败得失都轻了。何明儿开始流泪,换了拖鞋走到厨房,放下菜,抹一把眼泪,坐在餐桌前想,方才,外面的一切事情,包括海棠的话题都已经不在心上装着了。进了这个家便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里儿子是第一位。自己和儿子像是演小品似的,一路走过来,想不透,也没有结果,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走到阳台上,想拿什么呢?心里惶惑却又不自觉地转了回来,无意瞟了一眼楼下,进大门处那是谁呢?仔细看,是学校的张校长和他的太太。两个人说着话,手还比划着什么,动情时,张校长的太太还指着高处看一眼。高天上流云,天蓝得像水洗过的绸子,张校长往前多走开几步,扭回头说了句什么,见张太太从提着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两个北瓜,重重摔在地上,翠绿鲜嫩得一片生机盎然。那绿透着俗世气象,开裂成几瓣儿,何明儿一颗心悬起来,张太太在怀疑何明儿和张校长的关系?!就算何明儿对男人的审美退化了,张校长的样子那是从没有入过何明儿的眼啊,黝黑的皮肤,个子也瘦小,细细的眼睛,走路探前走,人看上去是倾尽了力气要往前行,骂人的时候唯一可以抬直的脸上能看到泛出的笑容,那根本就是讥讽的嘲笑呢。没有几个人会盯着他,因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一个看不到眼睛的人,你压根就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学校哪个不知道他太太是醋罐子,躲还来不及呢。就因为自己是离婚的女人,住一个单元,何明儿的存在就像隐形人似的,时刻贴着空气飘来飘去,令他太太看她的眼神泛着不自觉的绿光。二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坚持着这种琐事,需要多少耐心和爱情来支持?何明儿很是不屑地扭转头,这样透着脆弱的婚姻,维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爱,其实能有多久呢?也就是孩子维系着最后的亲情。何明儿想到周围打着婚姻大旗的人们,不想要孩子,假设情况允许,何明儿也不想要孩子,和相爱的人结婚不是每个女人的必经之路,但是,婚姻是生孩子的必经之路。婚姻也是一个女人的保护伞。十年了,转瞬一晃,就为了吴所谓,她承受了一切本不应该承受的痛苦,快乐呢?如果吴所谓不长大,如果他永远是一个孩子,童话里的孩子,像匹诺曹一样的孩子,头顶万米以上的天空,会出现什么样的色彩?吴所谓的门响了,何明儿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高度集中地盯着那扇糊满纸张的门。门开了,走出来吴所谓,何明儿闪到一边看,吴所谓走进卫生间,门“嗵”一声被勾上。不是用手,是用脚。何明儿仰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想不出是谁教会了他如此叛逆。在何明儿决定把手里的菜放到案板上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吴所谓光着脚,很自然地走向客厅那台安静的电脑。何明儿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驱使,快步跳了过去,以惊人的坐姿跌落在了吴所谓还没有坐下去的椅子上。这个动作吓了吴所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居然笑了一下。何明儿发现手里抓了一把芹菜,滴着水,水在木地板上滴成一片雨,流到吴所谓的脚底板下。吴所谓收住笑,抬起脚“啪”拍了一下地上的水说:“还像个当教师的样子吗?” 何明儿说:“我像不像当教师的样子我最清楚,我不像当教师的样子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不像当学生的儿!我要把这台电脑搞坏,绝不让你再上网了,我恨那个污浊的网络世界!”吴所谓瞪了一下眼,有些晕眩,或者说是脸上热辣辣的,很自然地提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何明儿的喉:“你!”



作品集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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