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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记(5)

    母亲就不满意,私下说莫姜薄唇细眼,骨瘦肩削,一副贫穷之相,特别是脸上的疤,让她这辈子彻底完了,别再作富贵安泰之想。父亲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疤痕是浮在的东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静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气质不是谁都有的。父亲这样在母亲面前称赞莫姜,倒让母亲说不出什么了。其时莫姜已不年轻,将近六十岁了。

    三

    对于莫姜,我一直如雾里观花,看不透彻。问过她的手艺从何而来,莫姜说是跟男人学的。我说,就是那个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姜说刘成贵脾气坏但是手艺好,从十五岁就给王玉山打下手。我问王玉山是谁,莫姜说,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说,我怎会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ㄅㄆㄇㄈ”的马玉琴吗?

    莫姜摇摇头。我说,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姜说王玉山是西太后的大厨,擅长烹炒,老佛爷封他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虾、抓炒鱼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里脊成为西太后的最爱。因为这道菜太普通,谁都能做,越是谁都能做的菜越能显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这就不简单了。所以西太后走哪儿都带着他,就是庚子事变到西安,也没把他落下。我说,你那个浑蛋男人原来还是御膳房的。莫姜说她的手艺跟刘成贵比差远了,刘成贵要是在我们家,能做出满汉全席来。我说,动辄拿菜刀砍人,谁敢用?你也是太窝囊,刘成贵要敢跟我动刀,我就抡烧火棍,演一出《杨排风》也未可知。

    有事没事,我就跟莫姜提她的“浑蛋男人”,从莫姜嘴里我知道了,刘成贵是宫里的厨子,是“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厨房,叫寿膳房,在宁寿宫,沿袭的是顺治母亲孝庄太皇太后的寿膳房,以菜肴精细而著称。慈禧在南海丰泽园宝光门的北面和颐和园乐寿堂的东面都有自己的厨房,有厨师三百多人。光绪的御膳房在养心殿,他的御膳房按历制配备,用现在话说就是“大灶”,缺少细腻。光绪的皇后住在钟粹宫,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是慈安太后留下的。刘成贵在颐和园寿膳房当差,在北宫门外租房子住,平时不进紫禁城。慈禧死后,寿膳房的厨师们大部出宫去了,刘成贵出宫后在北京东兴楼当厨子。东兴楼是北京的大饭庄,坐落在东华门外头,是专门接待军阀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儿吃不起。创办它的人是宫里管书籍的,人叫“书刘”,很有背景。东兴楼的厨子分四等,“头火”、“二火 ”、“三火”、“四火”,“四火”必有十几年经验,还只有做汤菜的资格。在别人还在当“小力巴”的时候,刘成贵已经在东兴楼掌勺当灶了。宣统长大后,曾一度为养心殿御膳房的饭食粗劣而生气,将掌案叫来严加训斥。掌案详细禀报了慈禧小厨房的事情,宣统就把慈禧小厨房的人又叫回去在御膳房干。这样,刘成贵代替他的师傅“抓炒王”再一次进了紫禁城。

    莫姜说她男人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要不是因了手艺好,早就被开了,所以他的周围一个知己的朋友都没有。在溥仪被赶出了紫禁城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御膳房。我问莫姜是什么时候嫁给刘成贵的,莫姜说就是在他出宫的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刘成贵一身毛病,结了婚第三天,有人来家里拉桌椅板凳,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借的。刘成贵的好手艺挡不住他挣钱,但是好赌,钱在他手里就跟流水似的。输的时候,连家里的被卧褥子都让人揭了去,赢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厮混。莫姜说那个常跟刘成贵来往的娼妓叫卫玉凤,穿着高跟鞋,涂着红蔻丹,烫着飞机头,露着大腿,很摩登,刘成贵在宫里当厨子时跟她就有来往了。我说,这也犯不着拿刀砍你呀,难道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了吗?莫姜说还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没本事拢住男人,更何况她比她男人大,大八岁。我问莫姜这婚姻是怎么整的,怎找了个小女婿。莫姜低着头说,不说了罢……

    刘成贵落魄无羁,不事生业,家计为之一空。砍人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姜给赌进去了,莫姜成了筹码,被输给了一个叫陆六的小混混儿。陆六来北宫门领人,一见莫姜,吓得调头就跑,一来莫姜脸上的刀伤让陆六摸不着底细,二来莫姜的年纪也出乎陆六的想象。他不想找个妈,找个累赘。典当妻子,实属下流无耻,刘成贵无脸面回北宫门,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有传说是成了“倒卧”,“倒卧”就是冻死在街头的人,赌徒刘成贵死在街上,一点儿也不稀奇。我替莫姜庆幸,那个又赌又嫖的凶残男人,如若活着,还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还要增添什么样的伤痕。脸面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个女人的脸面被他人破坏了,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无幸福可言。特别是我看到母亲在对着镜子描眉搽粉的时候,我往往为莫姜而悲哀。没有那个刘成贵,莫姜何以如今日这般寄人篱下,小心翼翼,谦谦为人?那个死鬼厨子,冻死在街头真真是活该极了!莫姜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能强求,眼下这样,她很知足了。

    我没有把莫姜的这些隐情告诉别人。我知道,谁都有自己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数学考试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绩单改了,在9旁边又加了个9,这样的事情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连莫姜也不会告诉的。做人得学会“守口如瓶”不是?还有,我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刘大可不喜欢我,我就让莫姜做了奶酥六品给他,并且说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价。奶酥六品让刘大可惊奇,小子哪儿见过这个,他爸爸是电车卖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车,最后一个再挤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还远。得了奶酥的好处,刘大可带我去坐他爸爸的电车。坐电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单独跟刘大可在一起,从北新桥到东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动得浑身哆嗦。这些我照实跟莫姜说了,不说我憋得慌,莫姜对此不置可否,说以后要吃什么点心尽管说,奶酥六品以外她还会做什锦点心、马蹄烧饼、豌豆黄、芸豆卷……莫姜没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诉家里大人,当然,她的事情我也不会到处张扬,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长期与莫姜相处,相入相化而不觉,竟也不觉得她怎么丑了。有时甚至还暗自庆幸她有这个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们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儿去了,轮不到父亲把她捡回来。



作品集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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