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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记(2)

    父亲将女人引到前边来,告诉母亲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颐和园北宫门捡的,父亲特别强调了,他不把莫姜捡回来,莫姜今天就得冻死在北宫门,因为她无家可归了。父亲说得很轻松,就像他在外头捡了块石头,捡了块砖,自然极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便脸上没有疤痕,也说不上好看,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细细的,薄嘴唇,尖下颏儿,两个耳朵往前扇还透亮,巨大的伤疤使她的脸变得狰狞恐怖,像是东岳庙里的泥塑小鬼儿。出于礼貌,莫姜抬起眼睛,轻轻地叫了声“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语。“四太太”是外人对我母亲的称谓,我父亲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四爷”,母亲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亲看莫姜头顶梳着发髻,没有缠裹过的脚上穿着一双烂旧的骆驼鞍儿毛窝,说,你是旗人?莫姜说是。说老家在易县常各庄,祖父是皇帝陵前负责点灯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亲问她怎的没了住处,莫姜说原本在北宫门西边的西上村租了间房,今天到期了,房东把房收回去了。问她家里还有谁,莫姜说娘家没人了,婆家男人叫刘成贵,是厨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个人生活。母亲还想问她脸上的疤,张了张嘴,终没好意思说出来。莫姜窥出母亲的意思,淡淡地说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给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气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饺子馅,两口子拌嘴……其实就划了层皮,划在脸上就长不好了。

    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经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母亲不再说什么,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姜,就像她没有理由拒绝那些羊和树。母亲在父亲面前从来是唯唯诺诺,这在于她朝阳门外南营房的低微出身和作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父亲说晚饭他在老三那儿吃过了,只这个莫姜从中午就没有吃饭,让母亲给做点儿什么。母亲说厨房的火已经熄了,柜橱里还有一碗豆汁稀饭,凑合一下吧。父亲说也好,莫姜却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看来是饿得狠了。母亲端来了豆汁,就着房内的铁皮炉子热。那时候绝没有微波炉和电磁灶一类,想温点儿汤水什么的极难,母亲不可能为了一碗豆汁在厨房重新生炉子,那是一件太麻烦的事情。自从厨子老王回老家以后,我们家便是母亲下厨。母亲没有山东人老王的手艺,穷门小户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饪范围离不开炸酱面、疙瘩汤、炒白菜、炖萝卜一类的大众吃食。这是我和父亲都不满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亲的厨子老王,盼着他早点儿回来。母亲端来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亲没在家吃饭,母亲便怎么省事怎么来,她在娘家当穷丫头时候爱吃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我们的晚饭便是豆汁煮剩饭,就老腌萝卜。豆汁饭酸馊难闻,老腌萝卜咸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两口,不吃了。母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点着我的碗说,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贤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贤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难道你比贤人还贤?我说我不当咸人,这老腌萝卜,看两眼就能把人咸个跟头,咬一口能给咸人当姥姥,咸人吗,谁爱当谁当吧。母亲没办法,拿来点心匣子,让我从里边挑,我挑了块萨其马,拿了块槽子糕,正要向一块自来红月饼伸手,母亲说,够了!现在,母亲把剩豆汁拿来给莫姜吃,多少有打发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亲不好意思,她怎不把点心匣子给端来呢?莫姜双手接过了那碗温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认真地谢过了,背过身静悄悄地吃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从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绝不像父亲说的“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我想起了戏台上《豆汁记》里穷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这个莫姜怎就拿捏得这般沉稳,这般矜持?喝完豆汁的莫姜坚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厨房,一再说自己在堂屋吃饭已经很失礼了,不能再让太太受累。母亲就领着莫姜到厨房,母亲和莫姜一走,父亲就对我说,别告诉你娘,这个莫姜,是北宫门卖花生米的。

    北宫门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当时老三在颐和园里工作,路远,平时不回家,一礼拜回来拿一趟换洗的衣裳。颐和园内有德和园,德和园东边夹道里有几个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个院里。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后厦,睡觉的雕花木炕嵌在北边墙里,这样的房子在有皇上那会儿不知道是给谁住的,现在住了园里的职工。没上学的时候我和父亲常到老三那儿闲住,父亲在园子里画画,我就满园疯跑,不到吃饭时候不回家。颐和园的自由岁月,充盈了我学龄前的大部分生活,里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临幸”过不知多少遍,连园子里的松鼠和水牛儿我都认识。出了老三的院门往北是个小城门,北边门楣上写着“赤城霞起”,南边是“紫气东来”,我很喜欢这两个词,认真地记了。上学后,教语文的马老师让用“来”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气东来”,老师瞪了半天眼,让我坐下了。我错了吗?我一点儿没错!回家跟父亲学说,父亲说,丫儿这个句造得好!老三家斜对面就是大戏台,有时园子里给职工放电影,幕布挂在西太后看戏的颐乐殿前,我们则坐在大戏台上看,整个一个大颠倒。也有时,有业余的京剧团演出,水平极差,服装也是瞎凑合,演出场所却很辉煌,就是“龙会八凤”的大戏台,那些演员唱着唱着唱错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场,也没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罢了。都是自己职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上头演的和下头看的还要说话。有回他们演《豆汁记》,排演了大半年,还借了一个外头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场,竟让人大失所望,银盘大脸,高颧骨,大龇牙,屁股大得像碾盘,穿个小短袄,走路像狗熊耍叉。这副尊容还要招赘英俊小生莫稽当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错,“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我觉得这段原板很好听,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么关系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尽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戏里头是个坏人,他当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演莫稽的是我们家老三。

    老三单身,不会做饭,我们爷儿三个就在颐和园东南角的职工食堂吃饭。食堂的饭寡淡无味,比我母亲做得还糟糕,颐和园附近也没有好馆子,我们的饭就很成问题。老三每礼拜进城一趟,让我母亲做出一锅炖肉,路过“天福号”酱肉铺,还要买两个酱肘子,一并带回颐和园。颐和园东门是正门,有御道,有大牌楼,过去是皇上、太后必经之地,肃整严谨,御道旁边没有店铺,皇上倒了几十年还是如此。南边一个小学,北边一个医院,都是颐和园的附带建筑,目前改做别用,还是没有商店。真正想买东西得出北门,即北宫门,那里有几个小杂货铺,卖油盐酱醋,早晨还有些小商小贩,提些鲜藕嫩姜来卖,多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宫门西北角有个卖火烧的老赵,我之所以跟他熟识是因为“天福号”酱肘子得用烧饼来夹,买烧饼的任务向来由我承担,父亲是不干此类事情的。严格说,老赵卖的是火烧而不是烧饼,北京人将烧饼、火烧分得很清楚,烧饼内里有芝麻酱,外表粘着芝麻;火烧是发面,内里只有花椒盐,外头不粘芝麻。火烧个儿大,烧饼个儿小,火烧二分钱一个,烧饼三分钱一个。老赵的火烧做得不地道,里头的面常常还是生的就出炉了。我问老赵怎净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儿,老赵说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爱新觉罗,正黄旗,正黄旗来烙火烧,能弄出个半生就不错啦。还有一个给驴钉掌的,他说他是皇上的三大爷。



作品集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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