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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太阳以西15(4)

  出租车在等红灯,泉的脸同我的脸相距不过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岁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么人。位于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过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岁时脱光衣服并弄丢其紧身短裤的袜卡的女子。无论二十年的光阴使一个人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也不会认错她。同学说“孩子们都害怕她”。听的当时我弄不清怎么回事,领会不出这句话要表达什么。但在如此面对泉的此时此刻,我得以彻底理解了他要说的意思。她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该这样表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脸上的情感就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浮现出来,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绝。而且她以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我想她在盯视我,至少其目光是笔直地对着我。然而那张脸什么也没有对我诉说。倘若她想向我诉说什么,那么她诉说的无疑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呼吸。此时我彻头彻尾迷失了自己这一存在,一时间甚至自己是谁都无从知晓,就好像自己这个人的轮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体。我没有思考的余地,几乎下意识地伸手触在车窗玻璃上,指尖轻轻抚摸其表面,至于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几个行人止住脚步,往我这边惊讶地看着。但我没办法不那样做。我隔着玻璃在泉没有脸的脸上缓缓抚摸不已。她却纹丝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于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着,活在没有声音的玻璃窗里面的世界。那静止不动的嘴唇在倾诉着永无尽头的虚无。

  俄顷,信号变绿,出租车离去。泉的脸直到最后都没有表情。我在那里木然伫立,眼看着那辆出租车裹在车流中消失不见。

  我返回停车位置,把身体缩进驾驶席。反正得离开这里。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心情坏到了极点,上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却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十五六分钟一动不动。腋下沁出汗珠,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释放难闻的气味。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地舔遍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交警走来敲玻璃。我打开窗,警察往里窥看,说这里禁止停车,叫我马上移开。我点点头,转动引擎钥匙。

  “脸色不好——不舒服?”警察问。

  我默默地摇头,旋即把车开走。

  之后几个小时我都无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纯粹的空壳,体内惟有空洞洞的声响。我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干壳,刚才剩在体内的东西统统倾巢而出。我把车停进青山墓地,怅然望着前车窗外的天空。我想泉是在等我来着。估计她经常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在哪个街角、在哪扇玻璃窗里面等待我的到来。她始终在注视我,只不过我注意不到罢了。

  此后几天时间我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每次要张嘴说什么,话语便不翼而飞,就好像她所倾诉的虚无整个钻入了我的体内。

  不过,在那次同泉奇妙地邂逅之后,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的岛本的幻影和余音开始缓缓淡化撤离。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复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无助之感渐渐收敛消遁。我就像隔着玻璃目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朦朦胧胧地感到重力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紧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被一点点一片片揭去了。

  大约与此同时,我心目中原有的什么消失了,断绝了——无声无息地,然而决定性地。 乐队休息时,我走到钢琴手那里,告诉他今后可以不弹《STAR CROSSED LOVERS 》了。

  我是微笑着很友好地这样告诉他的。

  “已经欣赏得不少了,差不多可以了,心满意足。”

  他像测算什么似的看了我一会儿。我和这名钢琴手相处得很好,可以说是私人朋友。我们常一起喝酒,有时还谈及私事。

  “还有一点不大明白:你是说那支曲子不特别弹也可以,还是说再也不要弹了呢?两者可是有一定差异的。可以的话,我想明确下来。”他说。

  “是不希望弹了。”我说。

  “怕不是不中意我的演奏吧?”

  “演奏毫无问题,很精彩。能像样地演奏那支曲的人是为数不多的。”

  “那么就是说,是再不想听那支曲了,是吧?”

  “是那么回事吧。”我回答。

  “这可有点像是《卡萨布兰卡》,老板。”他说。

  “的确。”

  自那以来,他见到我出现,便时不时开玩笑地弹《像时间一样远离》。

  我所以再不想听那支曲,并非因为一听便不由想起岛本,而是由于它不再如从前那样打动我的心了。什么缘故不知道,总之我曾经从中觅得的特殊东西已然消失。它依然是优美的音乐,但仅此而已。我不想再一遍又一遍听其形同尸骸的优美旋律。 “想什么呢?”有纪子过来问我。

  时值深夜两点半,我还没睡着,躺在沙发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

  “想沙漠。”我说。

  “沙漠?”她坐在我脚下看我的脸,“什么样的沙漠?”

  “普通沙漠。有沙丘,点点处处长着仙人掌,各种各样的东西包含在那里,活在那里。”

  “我也包含在那里,在沙漠里?”她问道。

  “你当然也包含在那里。”我说,“大家都活在那里。但真正活着的是沙漠。和电影一样。”

  “电影?”

  “《沙漠活着》——迪斯尼的玩意儿,关于沙漠的纪录片。小时没看?”

  “没看。”她说。

  我听了有点纳闷儿,因为那部电影我们都是由学校领去电影院看的。不过有纪子比我小五岁,想必那部电影上映的时候她还不到去看的年龄。

  “我去出租店借一盘录像带回来,星期天全家一起看。电影不错,风景漂亮,出来好多动物和花草什么的。小孩子都能看懂。”

  有纪子微笑着看我的脸。实在好久没见到她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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