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 9
时间:2013-08-31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全文在线阅读) >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 9 此后很长时间岛本都没出现。每晚我都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前坐上几个小时,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门口扫一眼。但她没来。我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岛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岛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又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担心对上号的语句。说不定岛本见到我真的失望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腿也没了毛病。想必她未能从我身上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新年来到。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年满三十七岁了。我已放弃希望,不再等她了。“罗宾斯·内斯特”那边只偶尔露一下面,因为一去那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会在顾客席上搜寻她的姿影。我坐在这边酒吧的吧台前,打开书页,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已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她说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来仅此一个的朋友。我听了十分欣喜。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想就此听听她的意见,即便她全然不想谈她自己也无所谓。 只要能见到岛本同她说话,我就高兴。 然而岛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她忙得没时间来见我也有可能,但三个月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就算真的来不成,打个电话总该是可以的。说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边了,我想。我这个人对于她并非那么可贵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一个小洞。她说不该把那样的话说出口的,某种话语是应当永远留在心里的。 不料,二月初她来了,仍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静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了“罗宾斯·内斯特”。客人带来的伞散发出冷雨的气息。这天钢琴三重奏临时加进高音萨克斯管吹奏了几首。萨克斯手颇有名气,客人席位沸腾起来。我一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书,这当儿岛本悄然进来,在我邻座坐下。 “晚上好。”她说。 我放下书看她,一时很难相信她真在这里。 “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抱歉。”岛本说,“生气了?” “没生什么气,哪里会因为这个生气。我说岛本,这里是店,客人都是想来时来,想回去时回去。我只是等人来罢了。” “反正向你道歉。说是说不好,总之我没能来成。” “忙?” “忙什么忙?”她平静地说,“不是忙。只是没能来成。” 她头发被雨淋湿了,几缕湿发贴在额上。我让男侍拿来新毛巾。 “谢谢。”她接过毛内,擦干头发,然后取出香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也许被雨淋湿发冷的关系,手指有点儿颤抖。“细雨,加上准备搭出租车,出门时只带了雨衣。可是走起来好像走了很久。” “不喝点热的?”我问。 岛本窥视似的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谢谢。不过不要紧了。” 看见她的微笑,三个月的空白一瞬间不翼而飞了。 “看什么呢?”她指着我的书问。 我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历史方面的书,写的是越战之后中国和越南的战争。她啪啦啪啦翻几页还给我。 “小说不再看了?” “小说也看。但没过去看得那么多,新小说几乎一无所知。看的只限于过去的,差不多都是十九世纪的小说,而且大部分是重看。” “为什么不看新小说?” “怕是不愿意失望吧。看无聊的书,觉得像是白白浪费时间,又失望得很。过去不然。 时间多的是,看无聊的书也总觉得有所收获。就那样。如今不一样,认为纯属浪费时间。也许是上年纪的关系。” “也是啊,上年纪倒是不假。”说着,她不无调皮地一笑。 “你还常看书?” “嗯,常看。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小说也好非小说也好,无聊的也好有聊的也好。和你相反,肯定是我喜欢靠看书消磨时间。” 她向调酒师要了“罗宾斯·内斯特”,我也要同样的。她啜一口端来的鸡尾酒,轻轻点下头放回台面。 “嗳,初君,为什么这里的鸡尾酒比别处的好喝呢?” “因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愿以偿。” “比如什么努力?” “比如他,”我指着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漂亮的调酒师,“我给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资,高得大家都有点吃惊,当然我是瞒着其他员工的。为什么只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呢?因为他具有调制美味鸡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晓得——没有才能是调不出美味鸡尾酒的。当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达到相当程度。作为见习生接受几个月训练,都会调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东西。一般酒吧里的鸡尾酒就是这个程度的,这当然也行得通,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这和弹钢琴、画画、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也调得出相当不错的鸡尾酒,下工夫琢磨、练习来着,但横竖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样的酒花同样的时间同样摇晃配酒器,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什么道理不晓得,只能说是才能,同艺术一个样。那里有一条线,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卖力气。”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 “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叠加的过程中,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