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我还站在黄埔滩上。刚一阵清雨过去,街灯下的路面闪着水渍的反光。这一刻,我又在想,从北方到南方,奔奔波波,我来寻找什么? 雨中的梧桐,遮蔽了变幻的光阴。我们撑着黑色的布伞,登上那一座座旧式的小楼,去拜见唐振常,拜见黄裳,拜见施蜇存……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老旧,思绪也在历史与现实间跃动。 他们都老了。木讷也罢,枯坐也罢,都抹不去丝丝缕缕的文化情结。以往,他们在书中,在画中,如今就在眼前。记得叩响施先生房门时,我真的有些走神,想到旧日的上海滩,想到怒气冲冲的鲁迅,想到那场《庄子》与《文选》的争吵,耳畔自然响起“洋场恶少”、“叭儿本相”之类的叫骂;接着又想到施先生几十年吃尽苦头,想到他自嘲:“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现在,有为施先生鸣不平的,有说鲁迅是“仇恨政治学”的,那又怎样呢?见到施先生,只记得他问:“《沙上的脚迹》都是些忆旧的文章,为什么还会卖那么多?”一切都是那样的平淡,与旧日的时光比照,几乎是一种乏味!但活着就是胜利,我见到了胜利者!他用平淡击碎了仇恨。 黄裳名满天下,可是他太不好说话,无论在家中,还是在餐桌上。我们出版了他的几本书,有《来燕榭读书记》,我看不大懂;还有《音尘集》,其中收了《锦帆集》、《印度小夜曲》和《关于美国兵》,读罢这些旧作,更让我感动得不知其所以然。先是文字的精细,每一处都那样恰当,每段情节的描述都那样工整。我喜爱他文章中的江南秀色和才情,他说:“美丽总是忧愁的。”他还坐在茶楼上,“看着窗外的斜风细雨,打了伞在青石道上走着的女孩子。松子,桃片,黄黄的竹子的水烟筒,如此亲切又如此辽远……”我仰卧在塞北的大草原上,枕着手,望着蓝天白云,无论如何也唤不出黄裳的身影。我还不解他的名字,他本名叫容鼎昌,为什么取笔名“黄裳”?是取意于《易经》坤卦六五:“黄裳,元吉”么?大概不是。有说是他欣赏当年走红的“甜姐儿”黄宗英,便取“黄的衣裳”之义。钱钟书曾为他写过一联:“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李辉撰文说,黄裳是“款款而行的风流!”但那是旧日的时光,为了过去,我们才沥雨而来。 唐振常就不同了,他非常健谈,通晓许多领域。写了《饔飧集》,又写了《四川军阀杂说》,书前题道:“‘斗酒纵观廿一史,炉手静对十三经。’录东坡句,藉喻读书有深阅浅览之别,以赠辽宁教育出版社。”唐公活得轻松愉快,他还乐于让对方愉快,尤其是小辈,我们自然喜欢与他相处。“吃”是他生活中的主题之一,正如他在《颐之时》中所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我却主张“善烹小鲜,可治大国”。与他同去德兴馆,由于有美食家的盛誉,前后都有照应,他也总能点出一些奇怪的菜来。那次他好像叫了一道用鱼肠做的什么东西,餐后我的胃肠却受不了了。从心而言,我最喜欢唐公的豪爽与霸气,席间遇到几位狂傲的学者,有唐公在,都要收敛三分。 沪上组稿,沉入文化的底层,仿佛来到早年的旧巷,斑驳陆离,好多的追思与故事,伴着小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铺就了老辈以及我们这些后来者的编辑生涯……(2003年5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