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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12(3)

  无事可干时,我便去商店购物。有一次买了六件衬衫。为女儿买玩具买偶人,为有纪子买服饰。还到宝马展销厅去了好多次,对着M5左看右看。本来无意购买,却听取了推销员不厌其详的介绍。

  如此心神不定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又得以把精力投入工作之中。毕竟不能长此以往。我找来设计师和专业装修工,商量如何重新装修酒吧。已经到了改变装修样式、重新研究经营方针的阶段。大凡开店都有稳定期和求变期,同人一样。若同一环境持续太久,任何东西的活力都要逐步减退。稍前一些时间我便已隐约感到差不多该寻求变化了。空中花园是决不至于令人生厌的。我决定先部分改造第一家酒吧,更换实际用起来并不好用的设备,去掉原先出于设计风格优先的考虑而不得不保留的不便之处,以期更符合功能需要。音响设备和空调设备也到了必须全面检修的时候。另外食谱也要做大幅度调整。开工之前我听取了每一位员工的现场感受,就何处如何修改详细列了一份清单,结果清单相当之长。我把自己脑海中形成的新店具体图像细细讲给设计师听,让他据此画出图纸,画罢又提出要求,请其重新画图,如此反复了多次。我逐一琢磨材料,让材料商报出价格,依据价格一一核查材料品质。

  为挑选卫生间的一块台面板,我整整用了三个星期。三个星期里,我跑遍东京城所有店铺找那块理想的台面板。这类活计使我忙得一塌糊涂,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五月过去,六月转来,然而岛本仍未出现,我猜想她已一去不复返了。她写道“大概往后一段时间”不能来了。“大概”和“一段时间”这两个暧昧的说法以其暧昧性折磨着我。

  她有可能什么时候再次返回,但我总不能眼巴巴坐在那里枯等这“大概”和“一段时间”。

  这样的日子倘若持续下去,不久我势必变得失魂落魄。总之,我时刻让自己处于冗忙之中,以使神经高度集中。我比以前更频繁地去游泳池,每天早上都差不多一口气游完两千米,之后在楼上体育馆做举重运动。如此不到一星期,肌肉便叫起苦来,开车等信号灯时左腿痉挛,甚至无法立即踩动离合器踏板。但为时不久,肌肉便理所当然似的接受了这个运动量。

  紧张的工作使我没工夫想入非非,而每天坚持锻炼又给了我日常性的工作精力。于是我不再虚度光阴,无论做什么都尽可能全力以赴。洗脸时认真洗脸,听音乐时认真听音乐。其实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到了夏天,周末我带上有纪子和孩子去箱根别墅过夜。离开东京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妻和女儿都显得怡然自得。母女三人或采花,或用望远镜观察小鸟,或追逐嬉戏,或在河里戏水,或只是一起悠悠然躺在院子里。不过,我想她们对实情一无所知。那个下雪的日子假如飞往东京的航班取消,没准我就一切抛开不管而直接同岛本两人远走高飞了。那天我是可以孤注一掷的,工作也好家庭也好钱财也好,一切都可以轻易地抛去九霄云外。即使现在我都还在想岛本,真真切切地记得搂岛本的肩和吻她脸颊时的感触,而且在同妻**的过程中,也无法将岛本的形象逐出脑海。谁也不知晓我真正何所思何所想,如同我不知晓岛本何所思何所想一样。

  我把暑假时间用来改装酒吧。妻同两个女儿去箱根的时间里,我独自留在东京,在装修现场一一指点。得闲便去游泳池,继续在体育馆举重。周末去箱根,和两个女儿一起在富士屋宾馆的游泳池游泳,游罢吃饭,夜里拥妻睡觉。

  虽说我即将进入人们称之为中年的年龄段,但身上全然没有多余脂肪,头发见疏的征兆也未出现,白发一根都没有。由于坚持体育运动的关系,体力上也没觉出怎么衰减。生活有条不紊,注意不暴饮暴食,病患从不沾身,从外表上看也就三十出头。

  妻喜欢碰我的果*体。喜欢碰我的肌肉、摸我扁平扁平的腹部、摆弄我那东西。她也开始去体育馆认真锻炼,但她身上多余的脂肪横竖赖着不走。

  “遗憾呐,到年纪了。”她喟叹一声,“就算体重减轻,侧腹的肉也怎么都掉不了。”

  “不过我喜欢你这身子的,何苦费那么大劲减肥和锻炼呢。就这样也未尝不可嘛,又不是很胖。”我说,并且并非说谎。我喜欢她那多了一层薄薄脂肪的软乎乎的肢体,喜欢抚摸她的裸背。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全十美的人生,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有时都显得十全十美。我满腔热情地致力于工作,获取了相当多的收入。在青山拥有三室一厅住房,在箱根山中拥有不大的别墅,拥有宝马和切诺基吉普,而且拥有堪称完美的幸福的家庭,我爱妻子和两个女儿。我还要向人生寻求什么呢?纵使妻子和女儿来我面前低头表示她们想成为更好的妻子和女儿、想更被我疼爱,希望我为此不客气地指出下一步她们该怎么做,恐怕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对她们确实没有一点不满,对家庭也没有任何不满,想不出比这更为舒适的生活。

  然而在岛本不再露面之后,我时不时觉得这里活活成了没有空气的月球表面。岛本不在,我可以敞开心扉的场所便也不在了,纵然找遍天涯海角。不眠之夜,我不知多少次在床上静静地想起那雪花纷飞的小松机场。但愿记忆在反复想起的过程中磨损一尽。然而记忆丝毫没有磨损,反而愈发历历在目:机场显示牌上全日空飞往东京的航班推迟起飞的通知出现了。窗外雪花沸沸扬扬,五十米开外茫无所见。岛本紧抱双臂一动不动坐在长椅上。她身穿海军呢短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身上漾出泪水味儿和哀戚,这我现在都能嗅到。妻在身旁发出恬静的睡息。她完全蒙在鼓里。我闭目摇头。她完全蒙在鼓里。

  我想起在停业的保龄球馆停车场里将融化的雪水嘴对嘴送入岛本口中的情景,想起飞机座位上搂在自己臂弯里的岛本,想起那闭合的眼睛和叹息似的微微张开的双唇。她的身体那般绵软那般有气无力。那时她的确是在需要我,她的心已为我打开。然而我在那里裹足不前,在月球表面一般空旷寂寥没有生命的世界里止住脚步。不久岛本告离,我的人生再次失去。

  鲜明的记忆导致夜半失眠,有时深夜两三点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这时我便下床走去厨房,往杯里倒威士忌喝着。窗外可以望见黑魆魆的墓地和从墓地下方的公路疾驰而过的汽车的灯光。我手拿酒瓶凝目注视眼前的光景。联结子夜和黎明的时间又黑又长,有时我甚至想道,若能哭上一场该何等畅快。但不知为何而哭,不知为谁而哭。若为别人哭,未免过于自以为是;而若为自己哭,年龄又老大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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