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途上(2)
时间:2013-07-27 作者:郁达夫 点击:次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 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那里轻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自己当到京之后,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眼泪,又那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当他下殓时烧的。 院子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声,要继 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颗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孰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 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 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 纸钱。他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 “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 堆钱去用吧。这一天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来。 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罢!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他旧时的夹衣 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捱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 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廉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他忽然放声哭了 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几声,的确是龙的声音,他很坚硬的说 :“的确是龙回来了。”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 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那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见大事情没有做了。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又因了种种琐 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墓地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尽是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 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 (一九二六年 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馆内) 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