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天鹅
时间:2013-07-24 作者:高菊蕊 点击:次
1 风从窗户的隙缝间溜进来,撩拨着他的头发,冰冷地抚摸着他的脸。他闻到了风的味道,潮湿阴冷杂糅着河滩的土腥味。快下雪了哦。他想。 天一麻麻亮,他就醒来。不知从啥时起,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习惯在村边那条通往南山的小路上溜达。走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觉得浑身筋骨舒展,心眼亮堂。老伴说他穷命。他对自己的穷命毫无办法。要在年轻时,他醒来准要和老伴厮磨个够,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给老伴倒尿盆,打洗脸水,把老伴伺候得服服帖帖,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老了,他折腾不动了,胳膊腿棍子一样硬撅撅的,一不小心就折成两截。他们这帮老家伙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该软的地方他们都硬了,该硬的地方他们都软了,老天爷成心和他们作对。有时他心里涌动着年轻时才有的兴致,伸手在老伴松软的**上抚弄一番,老伴有时也会心甘情愿地让他抚弄,在他情意绵绵的抚弄里,他们零零星星地找回岁月不小心遗失的一点感觉,然后捡起来慢慢咀嚼,享受着过去年轻时的好时光。有时老伴却不耐烦地拍打掉他的手,说声:老不正经的。说完,一张老脸涂抹了彩粉一般。他穿戴停当,看她翻转过身,嘴里嘟囔一声,留半个脊梁给他,枕头上的白发晃悠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说啥,她在骂他们的宝贝女儿月月。月月两年前跟山那边一个男人走了,从此再不沾家。月月走后,老伴整天骂月月老没良心的。他们就这么一个闺女,月月一走,老伴的心整个让月月兜跑了。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走出家门。 天阴沉沉罩在头顶,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扫地风擦着他的裤腿跑过,他袖着手站在冷冷的风里,好大一会儿眼睛才看清门前的树影,看到树的枝条在风里呼呼抽动,看到青灰色的水泥巷里,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砖块沙料,黑黝黝地突兀在蒙蒙亮的光线里。他向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站在这条小路上,他能看到不远的南山,看到南山从麻麻亮的光线一点一点漂浮出来,细瘦的脊梁,光秃秃,一条接着一条。山脊间的沟壑,扇子一般向山下展开,展示着他看不到的风景。他知道沟壑间有树。年轻时,他时常去那里消磨光阴。他记得沟壑间还有大片大片的老柿树,这老柿树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栽的,一到秋天,山沟红艳艳一片,那时节他们年轻人相约着去那里吃柿子。山沟里的柿子密密麻麻,快乐地磕碰着他们的头额。熟透的柿子灯笼一般透亮,轻轻磕碰,甜汁儿就沿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凑在嘴边那个甜啊,让他喉咙里发痒,一辈子忘不了。也不知啥时,山里人给山下人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柿子他们山下人只能吃,不能拿。山下人知道这规矩,谁也不去触犯,一代代人老老实实延守着。他也知道沟壑间有水,是水滋养了这柿树,水同时也滋养了大片大片的青竹……这些在他们遥远的堡子村,是怎么也看不到的。他知道沟壑间还有他的月月,月月也看不到。不甚明了的光线里,他的眼睛让一点白白的东西牵挂住了,他看到它在跑,它越过秋水家的沙堆时,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想这一定是谁家偷跑出来的鸡,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怎么会是鸡呢?鸡们还赖在窝里睡大觉哩,它们才懒得出来,这孤独的影子应该是野天鹅,只有野天鹅才不分白天黑夜行走在天地之间,不受制于人类的半点管束,它们孤傲的影子,偶尔也会不拘一格地光临到他们堡子村。他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勾起一丝逝去的温馨,整个人像喝了二两烧酒,踮着一双老腿,向那影子跌跌撞撞追去。他隐约听到风里飘来哦哦哦的叫声。 他太熟悉这叫声了,没错,是野天鹅,一定是。他觉得一双老腿有点不听使唤了,硬邦邦的打不了弯儿,身子只好一左一右拖着这双老腿往前挪。他想这只野天鹅一定饿急了,才冒着危险来到村庄。草枯苗黄,寸草不生的冬天,野天鹅不饿急才怪哩。那年冬天,他就看到一只这样的野天鹅,那时他是在黄河边给秋水家的枣树林里下肥料。秋水家每年冬天都雇人给枣树林下肥料,在枣树跟挖坑儿,然后把沤好的鸡粪一锨锨埋下去,浇上水,来年春天这些树就会疯了一样猛抽嫩枝,开出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枣花,秋天准是个丰收年。那时他边挖坑儿,边想着女儿月月,越想越恼,不由得扔了手里的铁锨,来到黄河边的石坝上。冬天坝上没有一个人影,勤快的风把坝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站在坝上展眼望去,黄河天阔地宽,河水瘦了,卷着薄薄的冰凌,咿咿呀呀扭着身子前去。河风猛抽着他的脸,脸皮老了,他不觉得疼,倒觉得麻酥酥的痒。河水中流的沙丘边,站着一只野天鹅,它不动地站在那里,哦哦哦地哀叫,另一个野天鹅在它周围飞来绕去,也哦哦哦地哀叫。听它们急切切的声音,他想一定发生了啥事?再看,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他一双老眼从它们身上掠过,沿着黄泥汤的河水溜达开去,心里的月月也趁机挣脱了他,随着河水一点点远去。他困乏的眼睛从河面上溜达回来时,看到那只野天鹅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另一只在它周围飞来绕去,声音粗哑焦躁,悲凄凄的,让他不忍卒听。再看,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这只野天鹅的双脚深陷进淤泥里,盘桓在它周围的,是它的伙伴。真是只笨鹅。他低声埋怨。它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粗哑着嗓子叫,脚越陷越深。他知道,它需要他。他想也没想,脱掉脚上的球鞋,蹚着冰凉的河水向那只笨鹅走去。他心里霎时涌动着做人的骄傲。做人真好,这大概是人和鸟的区别,人能帮鸟,鸟却不能帮人。冰冷的河水里,他觉得一双老腿上了发条一般,哆哆嗦嗦地颤动。他冲那只野天鹅说,叫啥叫?我不就来了嘛。他弯下腰,拔树苗一般,把它从淤泥里拔出来,紧抱在怀里。他看到它湿漉漉的羽毛上,沾满了细碎的冰凌,眼皮耷拉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刚走上河坝,他抬头一眼看到了秋水。秋水站在他的枣树林边,目睹着他对一只野天鹅的拯救过程,始终不动声色。他只觉得湿淋淋的裤子紧贴着双腿,腿在裤子里哆嗦。秋水阴着一张柿饼脸,手提一根烟走了过来。 秋水说,全娃伯,你真的没巴事,我给你一天出三十块钱工钱,你跑到河边逮野天鹅玩儿,野天鹅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再说,逮野天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自知理亏,看了看怀里的野天鹅,野天鹅眼睛哀哀地低垂着头,嘴边流淌着黏稠的东西。它快死了哦。他怀抱着它不忍放弃。 他对秋水嘿嘿地笑,笑声里尽是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