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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天鹅(2)

    他说,这是不能当饭吃,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它陷进淤泥,活活饿死,它好赖是条命哩,我这就干活去,干活去。

    他抱着野天鹅,甩着湿湿的裤子,匆匆逃脱秋水的眼光,来到挖树窝的地方,继续干活。他把它放在一团柔软的茅草里。它蜷缩着身子,歪着头,眼皮耷拉着。另一只野天鹅也来了,它始终盘桓在头顶,哦哦哦地叫,叫声始终唤不醒同伴紧闭的眼睛。怕招来麻烦,直到天黑,他才抱着它回家。漆黑的夜里,他朝家急急地走去时,另一只野天鹅在头顶无声地追随着他,他听到翅膀扇动的簌簌声。

    这个天麻麻亮的早晨,他拉着两条老腿,紧跟在野天鹅后面。它终于停歇在秋水家的粪堆前,白白的影子一动不动。这小家伙也许累了,也许秋水家的粪堆上有啥好吃的东西,难道它也知道秋水家的粪堆是个宝贝?一天早上他就在秋水家的粪堆上拾了半袋发霉的白面,悄悄提回家,用箩子筛了一遍,还蒸了两次馒头,他和老伴吃了小半个月呢。从此他每次路过秋水家的粪堆,眼睛都要在上面仔细搜罗一番。也许这只野天鹅以它敏锐的嗅觉发现了啥宝贝?他费力地走过去,喊它:鹅,鹅,鹅。它害怕了,掉转屁股迅疾向前走去。他说,你跑啥哩跑?再跑,等天亮,娃子们会拿你当玩具耍哩,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会把你卖到南方去,连小命也保不住了。

    它不理他的话,继续走。走过了秋水家的粪堆,走过秋水家准备盖房的一大堆砖头,还是没有停歇的半点意思。他想这只野天鹅和我开玩笑哩,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吓了它。想着脚步放轻了许多,也不喊鹅鹅鹅了。他看到它停在九生家的棉花柴垛下,麻麻亮的光线里,它潜伏在那里,露着后半截身子,头躲在柴垛下,自以为安全可靠了。这笨鹅。他哧地笑一声,脚步悄悄移了过去。他听到脚落在枯草上,霜花碎裂的声音,听到鹅的翅膀和棉花柴棵子摩擦出的细碎声。他费力地弯下腰,满心欢喜地伸出双手,用他心里的一腔善意,来化解它眼前的不幸。他手指触摸到那只笨鹅时,一阵凉意从手指尖迅速飞过,他失望了,他粗糙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柔软的羽毛,是张脆薄的白纸。周围的房屋树木一一从麻麻亮的光线里浮现出来。

    天亮了。

    他看到棉花柴垛子上、地上的枯草上,附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他看了看那张纸,还是弯下腰,把它从棉花柴棵子下捡起来。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他还听到了它哦哦哦的叫,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一张纸呢?难道这野天鹅成精啦?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脸失望。手里的纸崭新,一面还写着字。他眼睛早就老花了,上面的字在眼里模糊成一片,密密麻麻相连着。他哗啦哗啦地抖动着纸,纸上的字碰撞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他把纸折叠起来,纸上的字们发出咯吧咯吧的尖叫,像胳膊腿折断的声音。他想这纸擦屁股硬是硬点,总比他平时用的土疙瘩干净。全娃伯。

    一个声音喊他。

    他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胳膊下夹着好多的纸,和他手里的纸一样。是秋水。秋水恶煞煞地望着他,一张柿饼脸拉得老长,上面好像也落了一层白花花的霜,冷冷地逼着他。他不知道秋水咋不高兴?难道是自己得罪秋水了?他仓皇把手里的纸藏到屁股后。秋水拉着一张柿饼脸,突兀地问:全娃伯,是谁让你干的?

    他望着气哼哼的秋水,不知道秋水在说啥糊涂话?

    他嘿嘿干笑两声,把藏到背后的纸拿出来,举到秋水面前,说,我还以为是只野天鹅呢,追呀追,追到手里,原来是张破纸,日他娘的脚,你看我脸上的汗,它怎么会变成了一张破纸呢?

    秋水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汗,他明知道秋水看不到,还是这样说。他是不愿意看到秋水这张柿饼脸,故意把话说得稀松平常,让秋水听着高兴。

    秋水还是拉着柿饼脸,说,全娃伯,你看上去老老实实,伪装得还像那么回事呀。

    他真的糊涂了,不知道秋水在说啥?

    他说,我会伪装啥哩?

    秋水不再理他。从他手里啪地抓过那张大纸,夹在胳膊下,转身向家里气咻咻地走去。

    他呆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秋水消失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他不知道秋水咋就发那么大的火?他老汉追赶一张大纸有啥错?他怎么就得罪秋水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秋水啊,他还是得罪了。

    他像做了天大的错事,再也没有心思到小路上溜达去了,再也没有心思看南山了,袖起双手,嘴里嘀咕一声:这他娘的。然后,转过身气哼哼向家里走去。一双老腿比刚才更沉更重。他拖着这双又沉又重的老腿,觉得这个早晨真是倒霉透顶,一大早撞上鬼了。

    2

    回到家,屋檐下的麻雀醒了。它们唧唧喳喳在山墙下的老石榴树上跳来蹦去,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石榴树柔软的枝条在它们纤细的爪子下纷乱晃动,它们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柔软的枝条晃荡着,荡秋千一般快乐。他站在门口,烦躁地挥舞着两只胳膊,嘴里发出啊哦啊哦的吆喝声。麻雀们受了惊吓,忽地飞去,子弹一般散落在屋檐下和后院的椿树上。石榴树的枝条兀自地晃悠着,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老伴起了床,炕上的粗布床单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皱褶。粗布单上的红蓝颜色,早让老伴一双勤快的手搓洗得发白失色。老伴戴着老花镜正坐在窗前剪双喜字。老伴的手艺是母亲教的,母亲是方圆百里的剪子手,纸花剪得精巧细致。谁家讨媳妇都让母亲剪窗花,过年时节,母亲的窗花拿到集会上,往往比别的剪子手剪的窗花卖得快,价格也好。母亲去世后,老伴继承了母亲的手艺。老伴三十六岁嫁给他,他三十六岁娶了她。他那时还是光棍,家里穷,脾气倔,没女人跟。她是山那边的,结过婚,又离了,说是不会生娃娃。他见了她,她坐在炕沿上,顶着一块花布包头,低头说自己不会生娃娃时,通红着一张脸,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看她这样,心就疼了。他说,不会就不会,娶媳妇也不全是生娃娃。她扑哧笑了,抬起头,一张脸花般的好看。她过了门,第二年,出乎意料给他生了个女儿,她想不到她会生,他也想不到。等女儿出了满月,他用一辆架子车拉着她去了山南,在那个男人的村子里大张旗鼓地转了两圈,他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她会生娃娃,是他冤枉了她。她坐在架子车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女儿,包着花布头巾,看着他宽宽的脊梁,眼睛笑成了一条线。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把女儿当命根子一样待着,女儿长到六七岁,上集赶会,他们还背她,只怕女儿的小腿走累了。剪刀在红纸上嚓嚓地响,细碎的纸屑从她手指间纷纷飘落,落在她盘起的双腿和平展展的炕头上,天女散花一般好看。前几天,邻村一户在外开饭店的人家,说要给儿子结婚,提上礼物专门来堡子村找她,让她剪一个半堵墙大的双喜字,他们说要把这个双喜字镶嵌在玻璃镜框里,让这个半墙大的双喜字永不褪色,这是他们做爹娘的,对儿子最好的祝福。临走,他们还留了一百元的定金,再三叮咛说,一定要在腊月二十儿子结婚前完成。她还从来没有剪过半堵墙大的双喜字,还没有接受过一百元的定金。她像秀才写字一样,把一张张红纸在庭院里用糨糊并贴起来,折叠好,又借来木匠的墨斗画好线,然后按着墨线一剪剪下去,不过两天手指上就起了血泡。蜂窝煤腾着蓝色的火苗,屋子里暖呼呼的。她眼光从老花镜上瞭他,捏着剪刀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他缩着脖子,哆嗦着肩膀,看到他脸上挂着仓皇和不安。他每天早晨从外面回来都快快乐乐,说一些不着边的高兴事,今天怎么啦?她想一定发生了啥事。他慢慢坐下来,双手靠在炉子边,从铁皮散发出微弱的热量烘烤着他的双手。他徐徐向老伴说起刚才的事,说起那张白纸,说起秋水的柿饼脸,说起那只变成一张纸的野天鹅。他反复地说,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鹅,怎么会变成一张白纸呢?哎,我就是追一张纸,和他秋水有 啥关系?那纸,又不是他娘的追不得。她咯儿咯儿地笑了,露出两排赤红的牙床,长舒一口气。



作品集高菊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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