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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谣的人们(3)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引述十九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的一段话:
  有时撒谎可以用沉默、用暧昧的态度、用声调的高低,或者是在说话时用眉目示意等方式。所有这些都比直截了当地撒谎坏得多,恶得多。
  他看出来了,造谣的水平不能以语言的多寡来衡量。唯唯诺诺是一种软性态度,但这种软性能使谣言变得强硬。
  以上四种造谣者,在实际操作中常常交叉重叠、彼此融合。我把他们全都划拨在恶意不明显的一类中,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相信自己的谣言,都有点自欺欺人的成分。
  这就牵涉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在内心希望事情应该这样,当这种希望的强度渐渐加大,构成心理暗示,那就不仅可以随口吐出,而且连自己也渐渐相信了。
  一个嫉妒者常常最能发现被嫉妒者的种种问题,即使以前是朋友,现在居然也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隐疾和疤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嫉妒者心中的希望,一暗示,希望渐渐成了一种无须验证的传播。
  同样的道理,一个一生充满渴望的人一到老年,回忆起往事来也总是夹带着大量不确实的成分,这是一双充满渴望的手在夜深人静的暮年重新塑造历史,情有可原。
  指出造谣者的心理暗示原因,并不是无视他们的道义缺损,但我们从前确实太看重谣言在道义上的原因了。
  这里正好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前不久文化界曾为一部涉及某文化大师的回忆录的真伪问题讨论很久,我在初读该书时就觉得有点疑惑,心想我们这些人年岁还不算太大,但要写出上星期朋友交往时的对话已不大可能,这部回忆录怎么像写小说一样,把多少年前的人物对话和生活细节一一写出,而且各种人的对话都一律是半文半白的同一种语气?后来有一些学者分析说,此书的真实性有不少地方值得怀疑。为此,很多文章已笔代怒气。
  但是,我心中又产生了第二个疑惑:如果作者是在故意造假,他已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只有摸着格子板才能勉强写字,花如此可怕的努力造这份假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他所回忆的文化大师遗泽处处,众目睽睽,任何造假都难免暴露?当我与一位前去专访过的记者长谈后作出了一种猜测:作者在长期的孤独中可能在进行着某种自我心理暗示,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臆想,待到双目失明,臆想的世界渐渐强悍,他可能已经分不大清臆想和真实之间的差别。这种情景,我经常在那些曾经有上佳的记忆力和叙述欲望的老人身上看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一次比一次讲得更具体、更完整,他们每天都在加添,却很难说有造谣的故意。
  经常臆想以至真假不分的人,几乎都有程度不同的人格原因。例如他们一般内心孤傲,很难与外界真正沟通却又对外界十分敏感,习惯于猜度和演义,一有触因就超常发挥,在兴奋或气愤中输出臆想。因此,这里包含着心理疾病的成分,尽管他们在其它方面的表现都很正常。
  有些职业也会加剧这种症状,例如戏剧编剧的职业就是如此。小说家虽然也虚构,但戏剧编剧需要构想全部情境的具体实现,缺少小说家所把持的自身间离。结果,时间一长,年纪一大,便越来越习惯于用戏剧性的夸张来叙述一件件事情和一个个人物,越来越喜欢用戏剧性的冲突来描绘自己身边并不严重的对立,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了一个个不愉快的事件。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总是提醒受害者们注意一下他们的职业,予以原谅。这些编剧很多是我的朋友,他们很容易近乎本能地在真实生活中进入似真似假的臆想,但主要不是道德原因。
  很多造谣者,是心理疾病和道德疾病的组合体。即便如此,我们也要把两方面分开来看,不要一味寻找恶人而看不到病毒。有些心理疾病,大家都有,轻重而已。说到底,我们与谣言的对峙,也就是与人类根深蒂固的心理隐患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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