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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人不爱时

 
   这个时代,什么是艺术,似乎无法衡量了。于是,大家就看头衔、看文凭、看谁的钱多。马克思说,资本在狂欢。但资本狂欢的结果,就是人的虚无,劣币横行。我老是怀念古典时代,那个时候,谁有没有水平,总是有一个衡量的标准。那个时候的社会,不管官场,还是民间,总是有一些高人,他们成为社会的发言者。他们说什么,大家都相信。如今是民主时代,每个人都有一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大师。结果就是谁最靠近平均数,谁就最伟大。
 
  我喜欢章太炎,连带也喜欢他的门生,那都是了不得的。但论文凭,却可怜得很,基本都没有。比如黄侃,跟章太炎求学几年,平生无著述,每日只是点书,朱墨纷呈,临死,一边吐血,一边坚持点书,每日的任务都要完成。我买了一册《黄侃手批说文解字》,很厚,翻阅的时候,看着他的那些批注,墨笔,也有朱笔,密密麻麻,真是钦服无尽。这才是真学者。在他那个年代,这样的学者大家是认的,知道他是大师。可是,黄侃如果活在当下的高校,那恐怕很惨苦了。无论文、无专著、无课题、无项目,每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走了很多地方,拜访了很多人,也看清了如今的世事,骗子居多,真才实学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不过,我看人,从不看他的什么头衔、专著劳什子,我就用自己的眼光看他的水平。
 
  我的朋友杨海燕就是一位有真才实学者,从他几年,点点滴滴,启我至巨。我一直不太喜欢周作人,我崇拜鲁迅。而他多次谈到周作人的好,我当然承认他的好,但总觉得没有他说的那么好。2013年岁首,我从北京访学归来,他到我的寒舍闲聊,期间又谈起周作人,我说,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啰啰嗦嗦,拖沓芜杂,资料而已。他摇着头,嗯,不是那样的。我说,顾随是他的学生,对他的文字也很不喜欢。他说,顾随有激情,喜欢鲁迅。但平淡更是一种境界。我表示不同意,话语大了一些,他似乎生气了,但没有翻脸,可脸色是拉了下来。我只好换了话题。不知怎么又谈到了台静农,于是,我提到了林文月,说到她对台静农的感情,似乎很深。他说,你看看台静农的文字,比如《伤逝》那是多好的文字。台静农的书,我是有的,也是看过的,似乎没有看出他说的这样的好。
 
  他离开后,我就拾出台静农的《龙坡杂文》,周作人的《苦雨斋序跋选》,细细地看,竟然看出了好,心境平静而幸福。热爱汉语半生,今日才更深地体会到了汉语的味道。让我想起了胡兰成说张爱玲的那段文字,大意是说,已经看过多遍的东西,让爱玲一说,一下就似乎懂了。原来当初并没有懂。不过,这样的类比,也很不伦不类。只是意思还说得过去。
 
  有时候,跑出去看书法展,看来看去,能超过杨海燕的真不是很多。于是,就有点轻狂了,小看那些所谓的大家。我喜欢的那些书法大家也大多是他推荐给我的,吴悦石、乐泉、孙伯翔、沃兴华,只有说起他们,他才是安静的,不出恶声。而谈起黄宾虹、林散之,我们只有幸福,只有默默地体味那种大师之气。我从小也爱书法,但从没有人指点过,也没有见过书法字帖。那时候家贫,哪里有帖呀?高中阶段看的还是硬笔书法之类的书籍,现在想来,可怜得很啦。大学时买了一些帖,都是价廉物次的那类。就这点货色,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字写得不错。这两年听海燕讲得多了,才知道了碑帖之分,知道帖之高下,也在他的推荐下,读了一些书法史之类的书籍。这才发现自己的字恶浊不堪,几次发誓练字,奈何总是半途而废。去岁末,《黄河文学》邀我“寄语” ,写了一段文字寄去,发表之后,羞愧异常。
 
  纵览书法史,大师绝大多数学养丰厚,视野宽阔,但亦有极少数天赋奇高者,学养并不丰厚,甚至有野狐禅之嫌,却能天眼偶开,觑尽红尘,依然可以到达艺术绝境,如齐白石。兰州有一位老人马西园,他是穆斯林,我几年前偶然看到他的书画,非常喜欢,草撰一篇小文。后来与老人有过三次来往,每次都是我与海燕一起去的。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加之工作又忙,我又跑出去学习,就再没有去过。有次与杨海燕谈起来,他说马老的东西,还是好,他的艺术直觉真是惊人。他的那些东西,我弄不来,但我能感觉到。我说,马老似乎有点野狐禅,他说,这是局限,也是他的特异之处,当下中国能比的不多。我想到了沈尹默,陈独秀就批评过他的书法“其俗在骨” ,到晚年还在给台静农的书信中说:“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多大异色。 ”马西园老人学问二字谈不上,但天赋奇禀,却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字外有字”是当得起的。
 
  海燕说,我的书法也到了胡写的阶段,想放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说着,拿出他的一幅近作,写的是“幽人空山”,猛一打眼,感觉很奇怪,似乎是图画。我说,放我这里,我慢慢地看。他走后,我挂到墙上,越看越好,越看越有味。我清楚,非大手笔怎敢如此放肆?
 
  他说,我现在要放开,我知道我的字骂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不管了。
 
  我说,管他们干啥?活到中年,也该为自己活着了。古人有话说,写到人不爱时,正是进步。陈方既老先生认为,这“进步”就是寻向高雅。“人不爱”中所指的“人”,就是一般不知何以为书之高雅者。总之,书法艺术的价值在于雅,不在俗,也不在二者兼备,不在可“雅俗共赏”。从古至今,没有“雅俗共赏”之书,今后也不会有。
 
  陈老先生之言,真知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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