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的学说(2)
时间:2013-06-08 作者:萧红 点击:次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挟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于,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20多年了,20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地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署名田娣刊于1934年6月14、21、28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周刊《文艺》第19、20、2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