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6)
时间:2009-01-24 作者:张爱玲 点击:次
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我在这儿,你别吓一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 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快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搁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还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就连对你我也没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道:“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是更坚决了。”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一下一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离婚的!”家茵道:“可是我还是……我真是觉得难受……”宗豫道:“我也难受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也难受,我——我真的——”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地道:“自从那时候……又碰见了,我就……很难过。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从头起就知道的。不过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对。现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兴!你别哭了!” 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咦?”看了看表,不觉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刚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绢子来帮着她揩眼泪,她却一味躲闪着。 他说:“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要不要吃梨?”他说。“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 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声道:“那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不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八点了!”他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你。”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豫!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 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 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家茵走过来道:”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悴辉绺嫠呶摇T绺嫠呶乙膊蛔偶绷耍∧苷庋?比桓?昧耍奔乙鸩潘盗司陀职没谄鹄矗?溃骸安还?职郑?憔捅鸺性谥屑渌祷鞍眨「褪俏蚁衷谡庑┗埃?阋脖鸶?怂岛貌缓茫俊庇堇舷壬?溃* “好!好!”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时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太老说,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 是我替你送给她的。“家茵十分诧异,道:”嗯?“虞老先生叹道:”*銧!你不想,*阆衷谂?苏飧鱿南壬?3E芾矗?值酵ν聿抛撸??思仪谱挪灰?迪谢暗陌。克?晕已剑??阕隽烁鋈饲椋?桶涯阏饧?铝夏米潘透??恕2皇俏宜的恪??鋈耍?驳醚аВ奔乙鹌?枚褰诺溃骸鞍职帜阏媸牵*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腾腾,宗豫知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就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道:“怎么这样!”宗麟道:“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娟便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难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盖的,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 “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来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又道: “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