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五部第三章)
时间:2013-05-20 作者:张贤亮 点击:次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五部 第三章 大青马终于被人买走了。不是那个我曾和他说过话的公社干部,而是另一个公社的人,据说是从南部山区来的。他们来了四个农民,把二十四匹牲口都买了去。 入冬以来的第一个阴天,但又不象要下雪的样子。风凛冽而又干燥;沙尘、黄叶、干草未子和马粪未子,在大路上、空场上,各个房屋的墙角重来蜇去,找不着归宿。阴霾的空中偶尔有几只乌鸦张惶地飞过,已经淌过冬水的田野开始冻结了、干缩了、皲裂了,大地一片苍白。所有的树枝都脱去了叶子,光秃秃地,突然衰老了许多。只有沙枣树的一些枝干上,还有几颗零星的沙枣在风中抖索。这样的阴天,这样的冬天,给人们一种什么东西部凝固了的感觉,连同回忆和期望,仿佛人们一生下来天地就是这副模样,而这样的天地也再不会有什么变化。 大青马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和它的伙伴们一起被赶走的。从马厩出来,走上那条熟悉的小道,然后岔到大路上。它还略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跟它们一起去。但一个农民随手抽了它一鞭子,它一激灵,摇了摇脑袋,终于顺着农民指点的方向去了。大路的那一端,隐没在灰色的天边。在它们身后,缓缓地腾起沉重的黄土。 别了!我的大青马。你知道我多少隐秘,我向你倾吐过多少心里话,你伴我度过了悒郁的时刻,你也看见了我怎么恢复成一个人。在你走后,我恐怕也将走了。我不能象你这样等着被人用鞭子再赶进监狱,而各种迹象表明,那样的时刻又快来到了;一个极为短暂的缓和时期已接近尾声。 送别了大青马,回连队的途中经过羊圈。在即将向山里开拔的羊群旁边,碰见了周瑞成。 "牲口卖了,你轻松啦!" 周瑞成笑着跟我打招呼。他的笑是种苦笑,带着乞丐向人乞讨时的神情。好久没有注意看他,今天一见,发觉他更加苍老了。他披着老羊皮大衣,背佝偻着,身躯仿佛向地下缩了半截。我不觉向他走去,和他一起蹲在羊圈背风的墙下。 "这还是我去年穿的大衣。"我翻开他的大衣看了看。"今年上山推迟了。去年这时候,我们已经在山上呆了一个月了。" "是呀。因为找不着人,没人愿意上山。"他说,"今年你脱过去了——有家呀。今年该着我和'哑巴'上山了。" "没什么,"我安慰地说,"山上就是寂寞一点,其实生活很好,羊肉随便吃……" "嘿嘿!生活难道仅仅是吃羊肉吗?"他的尖嘴似笑非笑地说。 我一愣怔,这不象他平时的谈吐。我会意地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你把二胡带上嘛,无聊的时候能自得其乐。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我更加惊异,斜睨了他一眼。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我忽然明白了他那种乞丐似的苦笑的含义:他要的是我来跟他说话。我掏出烟点上,喷了一口。问他: "你的申诉有结果吗?" "去他妈的吧!"他一反常态,突然骂出了粗话。"还申诉什么?我现在真懊悔!你还不知道吗?北京又展开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先是从教育界开始的。你还没有这个经验?什么运动都是拿文化教育开刀,然后全面屠杀!" "屠杀"!他居然也会用这个血淋淋的而又准确的动词!我不由得向他靠拢一点,免得他大声疾呼出来。 "还是你好,"他接着说,"打到最底层,干脆去劳改,戴上帽子,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希望了,心里也会觉得好过一些。象我:高不高、低不低地悬着,用胡萝卜加大棒对付我,到了最后才使我明白是一场空!你说这难受不难受?!我现在才懂得了他们发明的这个政治术语——'挂'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让人上吊!" 多糟糕的境遇都会有人羡慕,这就是我们当代生活的特色!但他既然还认为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希望",说明我一直在他面前伪装得很好,我也不必要现在突然跟他推心置腹。 "别这么想嘛,"我傻乎乎地说,"你还是立过功的呀!他们总会想得起你来的,会给你解决问题的。" "呸!"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个人起了奇迹般的变化,与过去完全判若两人。他说,"什么立功,只有我这个傻瓜才会干这种事!他们把我知道的榨干了,让我把人得罪遍,就把我象豆饼一样扔到这儿不管了!" 羊群见牧人还不动身,一只只卧在地上,或是找个背风的角落在那里沉思。今天准备上山。早晨给它们喂了料,所以它们也不着急。有一只老羊用依恋的眼睛看着我,也许它还认得出我来? 周瑞成眉头打结,目光阴郁,尖嘴呶动着,陷入了回忆。 "你当我的日子好过?"他说,"从五一年忠诚坦白运动开始,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检举呀、揭发呀!原来是交给领导,后来是交给'造反派'……我告诉你,检举人的人比被检举的人日子难过……" "这我不同意!……"我急忙辩驳。在这问题上我不能装傻。 "你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我拿烟的手上,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被检举的人只有在检举材料摊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难受,可检举人的人自从写了检举材料那一刻开始就不舒服。我一次一次地写检举,这一辈子写了多少份检举我都记不清了,反正领导上知道我听话,了解的情况又多,总是叫我写、写、写!拿一次政治运动少说写五十份来算吧,我总写了有五百份了。每写了一份检举我的心理就感受到一份压力。老章,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活泼得很呀,我好玩得很呀!什么二胡、手风琴、小提琴我全会拉,小号也能吹两下子,篮球场上总离不了我这个活跃分子,我还会跳交谊舞哩!可是,每写一份检举就削去我一分活力。我为了救自己,使自己能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却把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丢掉了,最后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早知道,王八蛋才写那些材料!大不了还是落到这步田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