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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的皮匠(9)

    这天下午,麻将桌散了,小皮匠也提早收工,被根娣拉回去洗脸。根娣用冷毛巾给小皮匠敷脸上的青肿,问他疼不疼。小皮匠先是“嘶”了一声,然后“嘻” 地笑了,说爷叔这人倒有种,不像上海人,骂来骂去骂多少个回合,也动不出手去。根娣的毛巾从小皮匠的脸上移到背上,冷毛巾渐渐变温了,根娣将毛巾扔进脸盆,空出手抱住小皮匠的后肩。小皮匠一动不动,感觉到根娣软和的胸,热热的,肩窝这里滚烫的,是根娣的脸。根娣张嘴咬了咬小皮匠的肩膀,又侧过脸贴住咬出来的牙印。根娣茂盛蓬松的头发堆在小皮匠的肩和颈之间,又刺毛,又暄和,小皮匠一歪头,压住那头发。停了一会儿,根娣说了声:你这个小皮匠呀!小皮匠从根娣的怀抱里挣着转过身子,暗想这女人真有力气,这样,他们就脸对脸了。小皮匠看了根娣一会儿,说:你总是叫我小皮匠,我有名字。根娣问什么名字?我家姓席 ——根娣惊奇道:有姓席的?小皮匠说《聊斋》里有一篇,说的就是一个叫“席方平”的人。根娣“哦”了一声。姓席,名字和你差一个字,叫根海。根娣就叫他一声:根海。

    五

    根娣和根海的好,热辣辣的。根娣中午端到根海跟前的那一锅饭,谁看了谁眼热。黄澄澄的鸡汤面,底下埋着对虾头,熏鱼块,鸡大腿,整鸡蛋;或者是半个蹄膀,炖得起膏,稠浓的肉汁拌米饭。根海的回报是扛米、扛纯净水、扛成箱的雪碧可乐,凡出力气的活都是他。根海在根娣家后门口洗脸,干脆脱了上衣,连上半身一起洗,根娣帮着往他背上打肥皂,搓灰。还有时候,是根海帮根娣,晾晒衣物。竹竿是搭在对面人家的墙头和这边的水泥门檐上,有一人半高,根海就抱住根娣的腿,举起来,再往下放,根娣在他手臂中转个身,圈住颈项,落了地。这样裸露的亲昵,倒没有暧昧的意思了。人们打趣说:一个根娣,一个根海,说不定就是亲姐姐和亲弟弟啊!现在,根海的名字被根娣叫开了,弄堂里人就都改了口,根娣说:听见吗?叫姐姐。根海说:偏要叫妹妹!根娣去掌他的嘴,掌一下,叫一声妹妹,根娣就笑。旁人到底觉着肉麻了,讪讪地走开去,他们却浑然不觉,一劲儿打闹着。闹过一阵,方才安静下来。他们安静的时候委实是很安静的,彼此说说往事,认认乡亲。根海来自盐城,根娣是涟水原籍,根海说这两地其实隔得老远呢!根娣却说,反正同是江北。根海就用块划粉在地上划给她看:江苏有一多半都在江北,从上海崇明对过的启东一直顶到山东边上的徐州。根娣说:徐州不算江北,在上海,江北指的就是说他们这样话的人。什么样的话?根海问。我和你这样的话,根娣回答。你我的话也差得一大块呢!根海很好笑地说。根娣说:反正就是“这块那块”的话。根海摇头道:上海人自以为多么聪明,其实是面条饺子一锅端,连个青红皂白都分不出。根娣很大度地说:江北就江北,不过是个叫法罢了。根海又摇头:我说你糊涂呢,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被人卖了。根娣就侧了头对着根海的眼睛:卖给你,买不买?根海说:买不起。根娣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看不上。根海手里的锤子一狠劲儿砸在鞋跟上:你家小弟要肯卖,我砸锅卖铁!提到小弟,两人就都一时的语塞。这一段,无论小弟怎样留饭,根海也不肯留了。根娣呢,不帮着留客,反是说:随他!放根海出门去,也不顾小弟遗憾的脸色。小弟是真心留根海,他已经对这个小皮匠刮目相看,而且自觉得很对心思。越是如此诚挚,就越是让人窘迫。根娣和根海,虽然并没怎么着,充其量是在房间里抱一抱,亲个嘴。要是小弟像爷叔,横蛮有力,根海与根娣也许就横下一条心了。可小弟是孱弱的,豆芽儿般的一个人,让生计岁月磨折得见老见黄,实是不忍心。两人也很煎熬,根海三十多的年龄,身体又极好,与媳妇分离着,夜夜守个空床。根娣呢,年龄是长上去些,可也是气血两旺。而且,怎么说呢? 有一回,她咬着根海的耳根说过,出租车司机,十之八九有那个毛病,就是不行!太累,缺觉,总是窝着坐,前列腺就有问题。可是,怎么行呢?小弟和根娣的结婚照就在墙上,抬眼便是。二十年前的结婚照还不像现在,人在云里雾里,又作姿作态,就不大像真人。那时候的照片清晰鲜亮,是放大的活人。根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弟的是细细一弯,像女人的媚——这样的人,怎么敢欺负!还有根娣和小弟的儿子,进进出出的,一语不发,身体和脸是小弟的形状,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小弟的,冷漠无情,也是不好惹的。根娣和小弟都怕儿子,根海就跟着打怵。每一次,眼看到了刀刃上,根娣的眼神都乱了,可根海还是一跺脚,撕开根娣的身子,走了。下一回,根娣说:根海,你是嫌我年纪大。根海不回答,停一会儿,伏在根娣耳边说:叫哥哥!他们的乡音里,“哥哥”这个字,发“蝈蝈”的声,叫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销骨的缠绵。不过,两人都是过来人,晓得那难受只是一阵子,过去了还是大块大块的快乐时光。这一天,爷叔的女人提来两男一女一共三双皮鞋,让根海换掌。下午时,爷叔他们在弄口开出麻将桌,根海一努嘴,根娣将三双换好掌的鞋甩在爷叔脚边。爷叔一边垒牌一边问:多少钱?根海说:不要钱! 爷叔说:不要穷大方,赔本了买卖。根海说:自家的手艺,无本生意。爷叔便不再客气,两下里的怨仇也算是了结了。爷叔就是那类人,男人淘里来去自如,却不会在女人中间混。上海人只是一张嘴坏,心里未必真有什么成见,自打上回交手,领教到根海嘴巴和拳头的厉害,爷叔内心也对他起了些敬畏,说话行事略有顾忌。根海是知轻重的人,得理饶人,对爷叔反敬上三分。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交上朋友的意思。接下来,就在小弟歇工的一日,根娣照例在家服侍赚钱人,等麻将桌散去,爷叔没急着回家烧饭,而是走到根海跟前,刮他一下头皮:小皮匠——爷叔坚持这么称呼,好像要守住某种立场——小皮匠,爷叔送你一句话!什么话?根海不抬头地问。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罢,爷叔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根海也正看他,晓得他听明白了,再一转身,走了。根海往鞋跟上砸钉子,一连气砸歪了两根,第三次砸肿了手指头。爷叔的话向他敲了记警钟,根海意识到这段时间是太不检点了。根娣有股子疯劲儿,做起事来不顾头尾,他本该直辖住她,可却跟着她一起上火。如今,弄堂里人就看出了端倪,根海不由感到了惭愧。下一日,根娣再到皮匠摊来,根海说话行动便收敛许多。根娣不晓得其中的奥妙,加倍地撩拨,根海只是不接茬。那边,麻将桌上,爷叔则投来会意的目光。有几回,根海与爷叔目光相遇,根海的锤子就又砸在了手指头上,心中一股怒火突然间勃勃然升起。事情就是这样,根海不能与小弟为敌,却可与爷叔做对头。爷叔越是警告他,他越是不理会。他掉转头要搭根娣的腔,可是根娣早已不高兴了,刷地立起来,噔噔地走了。爷叔做了一个释然的表情,也让根海看进眼里,更加火大。这一天,都是在郁闷中度过。根海一向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心情相当浮动,那些新鲜的刺激都是以苦闷为代价的,这时的郁闷其实也是这些日子的总和。这日,根海直到天暗得看不清活了,才收工。磨蹭地放好东西,锁好铁皮柜,心里期待着根娣的儿子此时已经回家。正如他所愿,那少年顶着一头新染的麦穗黄头发,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享受母亲的服务。今天是小弟出车的日子,夜半才可回家。那孩子照例是看也不看根海一眼,根娣也没看他,他知道根娣在生气。自己走过灶间,进房间取了干净衣服换上,走出来,连通常的道别的话也没有说。根海走出弄堂。这条弄堂很浅,没有灯,街灯就足够照明。弄内的房子是洋房的格式,有阔大的台阶,卷拱的门头,壁炉的烟囱立在屋顶的坡面上。曾经居住着上等人家,可后来却零割成无数居室,搬进无数住户。天井搭出披厦,晒台加盖阁楼,楼体变得臃肿,弄堂也嘈杂了。但是,到了夜晚,弄里的人走干净,那些赘物隐进了黑影地,还是有一股端肃的格调。弄前的马路原先是静谧的,现在,沿街的人家一半以上破墙开店,不外两类,餐饮和服装,所以,往来纷沓,车也比先前多了。根海顺了街走去,胸口十分壅塞。寂寂地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窄巷,两边多是发廊和足浴房,垂着窗帘,灯光透过来,传达出暧昧的声气。根海忽然涌起一股想要放纵一下的欲望,那朦胧的光后面的白胳膊白腿显现在眼前,奇异地交织着,令他又生厌恶又生可怜。可是放纵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他心跳着,手脚都在颤抖。最后,他走进了一家重庆火锅店,要了一个麻辣锅底。这一个锅底是可供四个人涮的,现在根海一个人守着一口,周围铺满了肥牛、羊肉、猪脑、猪血,他大筷地涮下去,再捞起来,送进嘴里。烫、辣、麻、膏腴的香浓,还有对钱的心疼,激得他热泪盈眶。他简直像一个阔佬,他这个阔佬的钱是怎样来的啊!缝一道绽线五角钱,钻两排气眼一块钱,打一副后掌两块钱,充其量换一双鞋底,五块钱!他的小孩,没有吃过一回汉堡包和肯德基炸鸡。他实是心疼,可就是这心疼让他过瘾,满颐肥香,眼泪流了下来。在激昂的食欲中,他渐渐平静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喝着汤,感到一股颓唐的满足。根海摸空口袋里所有的钱,出了店门。



作品集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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