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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的皮匠(8)

    根娣现在的心思,早不在金蓉,弄堂里的闲话已经风清云散,金蓉的态度就也无所谓。根娣有了新朋友,就是小皮匠。她的闲暇时间,都是在皮匠摊上度过的了。她带着毛线活,坐在小马扎上,和小皮匠做伴。这期间倘若小皮匠走开一会儿,去方便或是干什么,根娣就帮着招呼生意,接下送来的活,交出做妥的活,再收下工钱,丢进小皮匠的钱罐子,一只雀巢咖啡铁皮听。关于小皮匠的业务,她很了解,而且可做得一半的主。不过,这只是她自认的,在小皮匠,也许并不这么看。有一回,根娣回掉的活,小皮匠又接了过来。那一双旧皮鞋,鞋底里的龙骨都塌了,一看就是假冒的名牌。小皮匠征得顾主的同意,将一整个鞋底统统揭掉,换了一双胶皮底。这样,不看底,单看面,还是名牌无疑。小皮匠认为凡喜欢名牌的人无一不是面子作祟,内容是什么无所谓,就给他个面子好了。相反,根娣有一回接下的活却让小皮匠给退回了。那是一双麂皮女软靴,帮和底之间开了胶,根娣以为重新上胶就可以了,小皮匠则告诉她,看上去是开胶,其实是沿了底割裂的,一定是碰上了利器。根娣不由吃了一惊,问:顾主难道不自知吗?小皮匠说“未必”,根娣更加吃惊:难道要栽你不成?小皮匠正色道:倒不敢这么说,只是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我也是无能为力了。根娣笑了,在小皮匠头上掴了一掌:我还当没什么你不能的了!小皮匠说:要什么都能,就是什么都不能。根娣又不懂了,睁着眼睛看小皮匠,小皮匠解释说:凡包治百病的,总是一桩病也治不好,比如万金油。根娣笑着又要掴他头皮,小皮匠笑嘻嘻地用手一挡,正巧扼住手腕,根娣挣,却挣不脱,就说:小皮匠你蛮有劲儿嘛!小皮匠说:让女人掴惯了头皮,人就矮了。根娣说:你还矮啊,铁塔似的一座。小皮匠说:我说的不是个头,是威风!说话间一松手,根娣抽出手来,再要掴去,小皮匠一让,不料根娣只是作势,虚晃一下收回去,另一只手握了这只手的腕,来回揉搓着抱怨:小皮匠你的手真狠!表情却是满意小皮匠的力气。她这才发现小皮匠是个男人,一个健壮的男人。根娣和小皮匠饭食上的来往还是止于中午的热饭,只是根娣每一回都要加工加料。她晓得小皮匠的口味,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食风里长大,那就是酥烂咸浓。红烧的五花肉,油浸浸的炒素,鸡汤里下了黄芽菜、粉丝、蛋饺,肉丝青菜焖烂面,里面埋了整个的鸡蛋。无论多么热的天,小皮匠还都喜欢滚烫,呼噜噜往喉管里倒,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小皮匠受了根娣的惠顾,心知肚明,感慨这女人的好,好得如此夯实有力,也是家乡的风格。乡里来人带了家养的母鸡,河塘里的鱼虾,成捆的甜秫秆,还有山上的野茶,他都分给根娣一半,根娣就当是自己乡下来了亲戚。要是那岳母坐去了她的位子,她就站在一边。有长辈在场,两人说话不免要受拘束,那岳母又是个讷言的人,所以三个人都静默着。静默中,偶尔地,小皮匠和根娣相互对一对眼,忽就有些未明的情意。先是小皮匠避开眼睛,根娣停了会儿也移开了。那几日,中午饭是由岳母送的,铝锅里是小皮匠女人的手艺,质和量都远逊于根娣的,但根娣知道,晚上必有一顿好的等着小皮匠,女人不会亏待自己的男人。收工时,小皮匠照例到根娣家洗脸更衣,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也有改变,是一种居家的有些狎昵的气息,根娣不敢走近他。小皮匠的动作显得很毛躁,水龙头哗地打开,然后骤然关上,穿衣服臂肘抻裂了腋下的缝线,扣子对错了孔,来不及解开重扣,人已经走到弄堂口,脚步急迫,逃跑似的。乡下来人住了一阵回去了,有那么两天,小皮匠没有带饭让根娣热,只是早晚到根娣家换衣存衣。根娣的儿子——一个倨傲的二十岁少年,在读三年制大专的最后一年——此时又都在家。无论是根娣还是小弟,对了儿子都流露出巴结的神情,他则一概以无言而应之,小皮匠从他面前走过,就更像是没有这个人一般。小皮匠觉得他一点不像他的父母,单纯和快乐,继而又觉得,唯有他的父母,才养得出这种没规矩的孩子。根娣光顾着照应儿子,都没和小皮匠说话,后一日,她将儿子打发出门,再转身要对小皮匠说什么,小皮匠也走了。看他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背影,就好像是兄弟俩,年龄相距比较大,年长的那个就要帮父母养家。再一日,根娣来到皮匠摊,对小皮匠说:你还热饭不热饭,不热饭中午怎么吃?小皮匠说:这几日带的都是凉面,不用热。根娣要去揭他的锅盖看,小皮匠不让看。根娣又问:吃了三天凉面,明天还吃凉面?小皮匠答:明天再说。根娣不说话,转身走了,过一会儿,再转来,扔下一卷钱,说:我要退你的煤气费了。小皮匠不答应了,拾起钱还给根娣,根娣不接,说:反正你以后不要我热饭!小皮匠一定要给她,她一定不接,小皮匠站起身,抓住根娣的手,将钱塞在手里,说:明天就热了。根娣这才收下。但不等明天,当天中午就端来半锅鱼肚虾仁,夺过小皮匠的凉面,呼噜倒进去,兜底一搅,蹾在小皮匠跟前。根娣坐在小马扎上,看小皮匠吃,两人没说话,都有些鼻酸。默默地吃完,根娣端了空锅走了。事情恢复了原有状态,依然是早晚更衣存衣,中午热饭送饭,根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做着毛线活计,两人做伴。但是根娣不像过去聒噪,相处间,就多了些静默的时候。现在,爷叔他们又补齐了一桌麻将,因根娣不参加,就不好再在根娣家后门口摆牌阵,而是摆到了弄口,皮匠摊旁边。上面是过街楼,遮阳避雨,又有穿堂风。爷叔说:小皮匠,你很有眼力啊!这句话有着双关的意思,根娣不定听得出来,却遮不过小皮匠的耳朵。小皮匠淡然一笑,并不搭话。爷叔又说:一弄堂的上海人也搞不过你一个小皮匠啊!新来的麻将搭子,也是弄堂里的一名闲人,比爷叔几乎低一辈,一房妻儿全由老父母养着,自己只顾玩儿,将一张嘴练得十分油滑,此时接过话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此话并不好笑,说的人却已经笑倒了。小皮匠还是一笑,根娣坐不住了,这句话她听得懂,转过身,斜过眼去:到底是谁臭?吃女人饭,靠女人养!这话明摆是针对爷叔,且是最犯爷叔忌的,而“臭皮匠”这句话既不是爷叔说的,也不是说根娣的。爷叔自然不饶,厉声道:眼睛看看清楚,骂谁?根娣笑起来:谁应就骂谁!爷叔一下子被套进来,急了,离开麻将桌,逼到根娣面前:你这个女人,跟谁像谁,跟了臭皮匠,嘴先就臭了!根娣从马扎上刷地站起来:谁跟谁,谁跟谁,倒是跟呀,可惜跟不上,跟个屁滚尿流!这话又是指的爷叔,且是又一件隐痛。弄堂里的事情,谁能瞒谁?爷叔赤红了脸,走近一步,威吓道:我掴你!根娣也走近一步:谁掴谁!两人头抵着头,彼此的鼻息都拂到对方脸上,根娣的眼睫毛一动一动,爷叔浑身的血都涌上头,他抬起手在根娣脸上撩了一下,指尖刚一触到根娣的脸颊,便被撞飞了,小皮匠一举胳膊: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是你老婆吗?要你管闲事!爷叔推他一把,推上去才知道小皮匠的结实,**像个箍紧的铁桶。爷叔再推一把,纹丝不动,张口骂了一声娘。小皮匠也变了脸,他从缝鞋机后面走出来,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对了爷叔说:我本来是不打算与你计较的,现在你骂了我娘,我要不计较就是我的不孝,违背三纲五常,你要向我赔不是!爷叔哪里理会这一套,骂娘的脏话连珠炮似的吐出来,小皮匠叫了声:那就对不住了! 话没落音,就在爷叔的颔下送去一拳。爷叔退了两步,站住了,稍停片刻,猛地向小皮匠扑去,这些日子一连串的失意此时全聚集成对小皮匠的愤怒。小皮匠虽然年轻血旺,可到底招架不住一个拼命的人,一时被爷叔的拳脚挫下来了。根娣就不服了,拾起马扎,两手一合,向爷叔兜头抡过去。爷叔头一让,结果击中的是小皮匠,一个眼睛顿时青了。根娣急了,头一低,撞进爷叔怀里,爷叔没站住,仰后跌坐在地,根娣照了头脸一阵捶打,把他打给小皮匠的那些全还了回去。麻将桌上的老太都躲得远远的,那个起事的人老早看不见影子了,将干系脱得一干二净。小皮匠此时冷静下来,过去将根娣扯开,说:不兴两个打一个的。爷叔坐在地上,咬牙骂:你这个小皮匠,还想不想在这里摆摊了!小皮匠回道:我在哪里摆摊,不是由你管,是由政府管!爷叔冷笑:政府认识你?管你的皮匠摊!小皮匠再回道:政府不仅管得我,也管得你,它要你们动迁,你们一日不敢耽误!小皮匠到底在上海待得有年头,深谙上海人的软肋在哪里,出语很有力度。



作品集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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