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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31)


    “轿车?”牛牧师转了转眼珠。
    “轿车!对!”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赶紧补充:“定大爷出门儿就坐轿车,别叫 他小看了牧师!”
    “他坐轿车,我就坐大轿!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才好。“那,那,轿子,不,不能随便 坐呀!”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 面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 一匹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 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是,他仍然起来得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 字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 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 上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 子,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 腿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 了出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 他对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 师去赴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 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 天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 的饭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 个扬眉吐气,的确象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 成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 想起许多自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 男女仆人的罗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 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 中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象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 狗那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 多中国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 眼睛多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 光很暖,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 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 路较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 个钟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①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
    眼睛多诚恳地劝说。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 骡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 有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 儿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 他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 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 腰眼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 飘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 深处。别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 头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 眼睛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 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叫牧师进后门,提高自己的身分,削减洋人的威风。可是,女眷们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 么样子。她们不大熟悉牧师这个称呼,而渺茫地知道它与宗教有关,所以创造了“洋老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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