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30)
时间:2013-04-11 作者:老舍 点击:次
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对着二哥的脑门子,又问了 两声:”啊?啊?“ 二哥赶紧立起来。定大爷得意地哈哈了一阵。二哥不知道外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晓得大清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最使他难以把定大爷顶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 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变了口风:“定大爷,咱们这一带可就数您德高望重,也 只有您肯帮助我们!您要是揣起手儿不管,我们这些小民可找谁去呢?” 定大爷这回是真笑了,所以没出声。“麻烦哪!麻烦!”他轻轻地摇着头。二哥看 出这种摇头不过是作派,赶紧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么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爷一出头,就能把教会压下去。看样子,定大爷并不准 备那么办。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来。是,十成作的对!官儿们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 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看哪,”定大爷想起来了,“我看哪,把那个什么牧师约来,我给他一顿饭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好容易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不便再说什么。“那,您就分心吧!”他给定大爷请了个安。他急于告辞。虽然这里的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 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画,而且小书童隔不会儿就进来,添水或换茶叶,用的是景德镇细磁 盖碗,沏的是顶好的双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 不清定大爷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愿意马上走出去,尽管街上是 那么乱七八糟,飞起的尘土带着马尿味儿,他会感到舒服,亲切。 可是,定大爷不让他走。他刚要走,定大爷就问出来:“你闲着的时候,干点什么? 养花?养鱼?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说下去,也许说养花,也许说养鱼,说着 说着,就又岔开,说起他的一对蓝眼睛的白狮子猫来。二哥听得出来,定大爷什么都知 道一点,什么可也不真在行。二哥决定只听,不挑错儿,好找机会走出去。 二哥对定大爷所用的语言,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话,大致可以分作两种:一 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里边有不少土话,歇后语,油漆匠的行话,和旗人惯用的而汉人 也懂得的满文词儿。他最喜欢这种话,信口说来,活泼亲切。另一种是交际语言,在见 长官或招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他没有上过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见他,跟他商议点 国家大事,他大概就须用这种话回奏。这种话大致是以云亭大舅的语言为标准,第一要 多用些文雅的词儿,如“台甫”,“府上”之类,第二要多用些满文,如“贵牛录”, “几栅栏” 等等。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顶好有个腔调,并且随时 要加入“***?鞘恰保?瞎П暇矗??绮淮笙舶?庵帜们蛔魇频挠镅裕?恳辉擞茫??途醯*自己是在装蒜。它不亲切。可是,正因为不亲切,才听起来象官腔,象那么回事儿。 定大爷不耍官腔,这叫二哥高兴;定大爷没有三、四品官员的酸味儿。使二哥不大 高兴的是:第一,定大爷的口里还有不少好几年前流行而现在已经不大用的土语。这叫 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谈话呢。听到那样的土语,他就赶紧看一看对方,似乎怀疑定大 爷的年纪。第二,定大爷的话里有不少虽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干净的字眼儿。二 哥想得出来:定大爷还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语,是因为不大和中、下层社会接触,或是接 触的不及时。他可是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官宦之家的,受过教育的子弟,嘴里会不干不 净。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语言越来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里反倒越来越简单,俗俚呢? 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 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这使二哥很难马上作出妥 当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爷自己却提出答案:“对,叫他进后门!那,头一招,他 就算输给咱们了!告诉你,要讲斗心路儿,红毛儿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这么几次大转弯,二哥看清楚:定大爷是把正经事儿搀在闲话儿说,表示自己会 于谈笑之中,指挥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爷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里并非 没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必是从日常接触到的达官贵人那里学来的,似乎有点道 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欢这种急转弯,对鬼子进大门还是走后门这类的问题, 也不大感觉兴趣。他急于告别,一来是他心里不大舒服,二来是很怕定大爷再提起叫他 去办学堂。 十一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 阔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 有人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 不如流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 他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民主的热气:黄脸的财主是可以作 白脸人的朋友的!同时,他也想起:他须抓住定禄,从而多认识些达官贵人,刺探些重 要消息,报告给国内或使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赶紧叫仆人给他擦鞋、烫衣服,并找 出一本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预备送给定大爷。 他不知道定大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不愿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点来,可是顾不得 和牧师讨论。他比牛牧师还更高兴:“牛牧师!牛牧师!准是翅席哟!准是!嘿!”他 咂摸着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灵地建议:牛牧师去赴宴,他自己愿当跟班的,头戴红缨官帽,身骑 高大而老实的白马,给牧师拿着礼物什么的。他既骑马,牧师当然须坐轿车。“对!牛 牧师!我去雇一辆车,准保体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听,我的嗓音儿还 象那么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师这么随便说话。今天,他看出牧师十分高兴, 而自己充当跟随,有可能吃点残汤腊水,或得到两吊钱的赏赐,所以就大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