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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儿(3)

    “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

    方才他们心中的焦烦退去了,坐在街头的木凳上。她若感到凉,只有一个方法,她把头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里。

    公园被水淹没以后,只有一个红电灯在那个无人的地方自己燃烧。秋天的夜里,红灯在密结的树梢下面,树梢沉沉的,好像在静止的海上面发现了萤火虫似的,他们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来向着这萤火虫在叫跳一回……

    她现在不拍手了,只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当上楼梯的时候,她的眼泪被抛在黑暗里。

    非对芹和蓓力有点两样,上次英夫人的讲话,可以证明是非说的。

    非搬走了,这里的房子留给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仅仅两夜,她肚子疼得厉害。她卧在土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颏枕炕沿,守着他。这是两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只有这两个鸽子才会互相了解,真的帮助,因为饥寒迫在他们身上是同样的分量。

    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边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

    蓓力在小树下跑,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里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鸡同样。

    走进大门了,他的心飞上楼去,在抚慰着芹,这是谁也看不见的事。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带着这只箭追上楼去,他以为芹是完了,是在发着最后的嘶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无知觉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带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脸色惨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车钱送芹入医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他又想:“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我明白了,我和非经济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样嚎叫,他最终离开她下楼去,雨是淘天地落下来。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喝一杯水。茶杯刚拿在手里,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杯子碎了,那个黄脸大眼睛非的岳母跟着声响走进来,嘴里罗嗦着:“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

    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泪。

    芹像鬼一个样,在马车上囚着,经过公园,经过公园的马戏场,走黑暗的途径。蓓力紧抱住她。现在她对蓓力只有厌烦 对于街上的每个行人都只有厌烦,她扯着头发,在蓓力的怀中挣扎。她恨不能一步飞到医院,但是,马却不愿意前进,在水中一劲打旋转。蓓力开始惊惶,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两样:“这里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阴沟去会危险。”他跳下水去,拉住马勃,在水里前进着。

    芹十分无能地卧在车里,好像一个龃龉的包袱或是一个垃圾箱。

    一幅沉痛的悲壮的受压迫的人物映画在明月下,在秋光里,渲染得更加悲壮,更加沉痛了。

    铁栏栅的门关着,门口没有电灯,黑森森的,大概医院是关了门了,蓓力前去打门,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绞跳着。

    (三)

    马车又把她载回来了,又经过公园,又经过马戏场,芹肚子痛得像轻了一点。他看到马戏场的大象,笨重地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寻话说:“你看见大象苯得多乖。”

    蓓力一天没得吃饭,现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开着心,他心里又是笑又是气。

    车回到原处了,蓓力尽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钱给了车夫。蓓力就象疾风暴雨里的白菜一样,风雨过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楼梯,他心里想着得一月后才到日子吗?那时候一定能想法借到15元住院费。蓓力才想起来给芹把破被子铺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乱的头发。蓓力要脱下湿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阵呻吟声蓓力听到了,赶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条视线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尽力相信方才医生谈的,再过一个月那也说不准。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蛮横,用不到讲道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医院的时候,虽然他是没有住院费,芹结果是强住到医院里。

    在三等产妇室,芹迷沉地睡了两天了,总是梦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事情。半夜醒来的时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她身体过于疲乏。精神也随之疲乏,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对于蓓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样,蓓力来时,坐在小凳上谈几句不关紧要的话。他一走,芹又合拢起眼睛来。

    三天了,芹夜间不能睡着,**胀得硬,里面像盛满了什么似的,只听她嚷着**痛,但没听她询问过关于孩子的话。

    产妇室里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那边空着五张小床。看护妇给推过一个来,靠近挨着窗口的那个产妇,又一个挨近别一个产妇。她们听到推小床的声音,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都带着同样的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娃在床里睡着的小脸一样。她们并不向看护妇问一句话,怕羞似的脸红着,只是默默地在预备热情,期待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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