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9)


  我本来以为妈的脚垫是治不好的,因为在美国的时候也曾用美国治脚垫的药给
她进行过治疗,却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家里还剩有妈那时没有用完的药,和她的一
些遗物放在一起。
  看来不是治不好,而是没有认真地给她治,让她的脚白受了多年的罪。
  我不能说美国的药不灵,只能说中国人的脚垫和西方人的脚垫可能大不相同。
他们走的是什么路,我们,以及我们的母亲走的是什么路?他们的脚遭过什么样的
罪,我们的脚又遭过什么样的罪?他们的医生只能根据他们的脚设计适合于他们的
药,他们的医生怎么能理解我们的脚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既然不能,怎么能指望他
们设计的药能治好我们的脚垫?
  平时从没有拿出过这么多时间陪妈,只有在妈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才想到好
好守着她,以为这就能守住以前不曾好好守过的妈,只是,晚了!
  等到她无时不在盼望的、可以和我日夜厮守的时候来了,她却抑制不住地昏睡。
住院以后,每天只有吃过晚饭到七点多钟这两个小时是清醒的。
  不但昏睡,对身边的事物有时也不大清楚了。老是把医院说成学校,把大夫说
成老师,还把我们的病房说成是家里的客厅。我想这是因为她做了一辈子教师的缘
故。她好像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不甚清楚,就更加反复地说到医院和大夫,而一旦
出口,却又变成学校和老师。可是我不能纠正她,我不愿向她证实,她的疑惑可不
就是真的。
  只有对我们的爱,是永远清醒着的。
  她的生命即使到了靠这最后的孤注一掷,来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还在为我
着想。
  朱毅然主任打算再给她做一次核磁共振的时候,她掉泪了。瘪着嘴说:“又要
为我花钱了。”
  再一次掉泪,是因为听说我向机关借了一万块钱付医院的押金。她说:“为了
给我治病,你都倾家荡产了。”
  那时她虚弱得几乎哭不动了,恸到深处,也只能是几滴清泪罢了。
  那几滴衰老的泪,挂在她被疾病折磨得变了样的脸,让我倍感伤情。我强做欢
颜他说:“瞧您说的!何至于倾家荡产?您又发挥您的想象力了,我看您才应该当
作家呢。再说了,买条人命才一万块钱,比买间房子便宜多了。我们现在为您花的
钱,怎么能抵得上您当初吃糠咽菜、等于乞讨为生,拉扯我们长大时花的哪怕是一
分钱!更不用说您每月还有一百六十多块钱的退休养老金呢,您根本花不着我们的
钱。”
  这可以说是妈一生中的最后两次泪,从此,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这个世
界上已经没有几日可以盘桓,并且不动声色地独自怀揣着这个惨痛的隐秘、走完她
最后的人生时,再也没有流过泪。

  入院初始不过是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各部器官都没有问题。我那时很乐观,
妈也很乐观。以为不过就是垂体瘤的问题,只要抗过手术,我们还会有不算短的一
段好日子。我还得寸进尺地想,经过这次手术,消减了这个隐患,她的身体可能会
更好一些。
  医院里晚饭吃得比较早,通常是下午五点钟就开饭了。我们虽然自己弄着吃,
但也遵守这个规矩。吃过晚饭,我就搀着她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
  病到那个地步,并且眼看就要上生死难卜的手术台了,妈却没有流露半点要我
安慰、开导她的悲戚和惶恐。有好几次,她甚至甩开我搀扶她的手,自己甩开膀子
做正步走。我捧场地说:“妈还真行。”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亦庄亦谐,甚至还有些调皮地笑笑,说:“念小学的
时候,老师就是教我们这样正步走。”
  那一阵,或者从那时开始,不,也许是从一九八七年妈得甲型肝炎后,我觉得
我变成了妈的妈,而妈变成了我的孩子。
  这期间,我曾寄希望于妈的垂体瘤会像大夫所期望的那样,属于密鲁素瘤,那
就不必手术,有一种进口的针剂就可治愈,可化验的结果偏偏不是,真是天绝我了。
  主任大夫拿了妈的核磁共振片子,请王忠诚院长看过,王院长认为从病情出发,
是非手术不可了。
  从核磁共振的片子上还看出,妈的神经中枢上有一个小囊肿,这可能就是她经
常渗口水的原因。但医生表示,这个囊肿没有办法解决。或即使办法有,但是太危
险,仅仅为了解决渗口水的问题没有必要冒那个险。
  九月十六号,星期一。大夫酝酿了很久、我也期待了解的最后方案终于出台了。
  下午近四点钟的时候,神经外科主任罗世祺找我谈话。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
况来说,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
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
吗?平时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
一个多月各项指标就恢复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复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
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
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
想到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
也许就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
脑造成损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
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
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作品集张洁
相关文章: